四月十五,真宗十二年祭祀大典。
天还未亮,神坛上所有用品及宫人早已布置完毕,这场祭祀自开国以来每年都会如期举行,算来这已是第四十八个年头,真宗是宋国的第三任君主,也是最重祭典的一位君主,每年耗费在筹办典礼上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
太阳慢慢升起来,从云缝中露出一丝光亮。真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徐徐走上神坛,后面依次跟着太子与宁王,台下是黑压压一片的文武百官。他神色肃杀的接过香烛,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国家昌盛,天下太平。宁王站在他的身后,低垂着眼,紧握着拳头,额边不时的冒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上完香,真宗回过身瞥了一眼宁王,转而对另一边的太子道:“你也上柱香吧,明年的祭典就是由你来办了。”然后退开一步,自然的站在了宁王身边。
真宗虽说的声音不大,站在前排的臣子却是听的一清二楚,皆是一惊,不禁面面相觑,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明年太子将会继承大统!宁王自然也是错愕,猛地抬眼看着身旁的真宗,他却毫无表情,细眯着眼,让人捉摸不透,似乎刚刚只是说了件极为寻常的事情。袖中的短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宁王全身紧绷着,余光不时的飘向东南方,终于,远处的楼阁上亮起了一支黄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侧了侧身子,忽然一把扣住真宗的脖子,亮出短剑抵住他的喉咙,阴冷的一笑:“皇兄,别怪我。”
正祭拜祖先的太子回过头来大惊,底下的臣子也是乱作了一团,他厉喝道:“宁王,你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让锦衣卫退出城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宁王语气森然,他手腕微微一用力,刀尖便刺破了真宗颈间的皮肤,一道殷红的鲜血留了下来。
台下惊叫声一片,真宗依旧是面不改色,他皱了皱眉头,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三弟,你真的想好了?”
宁王的笑容里满是自信:“皇兄,走到今天这一步可都是你逼我的,我的军队已经把京城都包围了,你还是劝劝太子别做无用功了。”
而此刻皇城门外,宁王的五千大军却是寂寂无声,主帅帐篷里也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连赵雍自己都觉得意外,宁王的这些竟如此轻易就被劝降了。三个时辰前,他先私下见了几名老部下,苦口婆心了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几个人才有所动摇,而后与所有将领会面,本打算这些人若是听得了劝便罢,若是不知好歹,那就只能杀鸡儆猴,让其他人看看逆贼的下场了,谁知当他和所有人说了利害轻重,并且告诉他们真宗早已知道宁王的阴谋,此刻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有人沉默了片刻之后,竟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赵雍甚是诧异,边上一位与他私交尚可的将领叹了口气,解释道:“其实自从汤臣斌的事情过后,大家的心早就凉了,连跟着宁王十几年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要大家怎么再心甘情愿的跟着宁王?何况此次非同小可,若不是那陈谓忠——”那人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环顾了一圈帐篷里,厉声道,“陈谓忠呢?”
大家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刚刚还在外面看见他的。”
“陈谓忠是谁?”赵雍问道。
“是宁王这两年刚提上来的副都领,就是他煽风点火让宁王起兵的!”
这两年提拔的?煽风点火?赵雍皱了皱眉头,难道这个陈谓忠便是太子所说的线人?正疑虑着,外面忽然响起一声火炮声,赵雍连忙带人出去查探。
“呀,是谁发了信号炮?”身边的将领失声惊呼。
“什么信号炮?”赵雍不明白。
“这是宁王和我们约好的信号,见到此炮,一炷香之内我们便会攻入城门,而在神坛那儿的宁王此刻也该动手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启禀王爷,有人看见刚刚是陈都领点的信号炮,但现在陈都领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赵雍心里都已了然,刚刚猜的没错,那个陈谓忠就是太子的眼线了。
“王爷,要不要派人将这个陈谓忠抓回来?”
赵雍摆了摆手,正色道:“先不管他了,传令下去,让大军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军营半步,违者格杀勿论!”
“报——”赵雍刚要提步回帐篷,突然又有人来报,“启禀王爷,营外有人求见。”
“谁?”赵雍吃惊,这会儿知道他在这里的人屈指可数。
士兵递上一张纸:“那人说王爷见着此物就知道了。”
赵雍打开便条,上面只有一个字——梅,刚舒展下的眉头又攒了起来,将纸条收入袖中,不露声色的道:“将人带到我帐中。”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掀开了帘子,赵雍看了看外面,吩咐人把手好,转身道:“梅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人摘掉斗笠,真是梅清远,他定定的望着赵雍,眼里的神色起伏不定,半晌低声道:“王爷想不想当皇上?”
赵雍一听立马变了脸色,怔了怔,眉间的刻痕更深了,却没有呵斥他,只是扯了扯嘴角:“我现在自身都难保,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未必。”梅清远低低的吐出了两个字,他顿了顿,脸上忽然浮起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你们以为宁王会把所有赌注都压在这儿?”
这话是什么意思?赵雍猛然一惊,紧紧盯着他。
“南城门哪里还有一支宁王的死士,三百人的样子,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以一当十都不成问题,此刻想必已经在皇城门外了,若一时半刻,这里的人还没有到的话,那边必定会杀进去与皇上的锦衣卫拼死一搏,这番较量,区区五百锦衣卫未必能占得了上风。”他略带深意的看了一眼赵雍,“现在宁王的部下已经在你掌握之中,你若能按捺的住,等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杀过去,到时若是宁王的人赢了,你便以弑君篡位的罪名将他拿下,就算到时是皇上赢了,他的气数已尽,兵权尽在你手上,皇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他这么一说,赵雍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当时真宗吩咐他的是稳住这边的军心即可,切不可轻举妄动,其他的事情他自有安排。但现在这种情况,宁王还有一支精兵埋伏在城中,他是不是可以假借救驾的名义攻入皇城,然后像梅清远说的那样坐收渔利?赵雍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反复思量着,如此大好良机他怎能不心动?
他突然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着梅清远:“但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不管最后结局怎么样,宁王是必死无疑的,那他的大仇已报,为何此刻还要来告诉他这些?
梅清远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笑容中却似洞察了一切:“这不正是王爷一直所求的吗?您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我,不就是希望我能祝你一臂之力吗?对了,邱南月应该也是您的人吧?”
赵雍皱了下眉,没有否认,梅清远轻轻咳了几声,继续道:“如今梅某反正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倒不如把您的恩给报了,到时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他说的看似合情合理,梅清远会回来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这整件事似乎总有让他感觉不对的地方。赵雍来回沉吟着,在这关键时刻竟迟迟不能做决定。
“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难道您想成为第二个宁王吗?”梅清远看他一直犹豫,不禁着急了起来,若是再犹疑不定,等到真宗或宁王任何一方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面,一切就都晚了。
他望着梅清远焦灼的眼神,紧蹙着眉心,心中翻腾不定,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潜心经营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吗?何况此时对他来说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利大于弊,那还犹豫什么?想到这里,赵雍的眼神渐渐坚定了下来,气息也慢慢沉了下来,握紧了拳心,向帐篷外喊道:“来人!”
梅清远见状也终于定了下心,而另一种紧张感却慢慢扩散开来,虽说他为的只是还赵雍的救命之恩,但几个时辰后他有可能帮助赵雍颠覆了一个王朝,心中怎能不激动?
“传令下去,各路将领马上于帐外集合!”这边赵雍话音还未落,又有人来报,“启禀王爷,营外有人求见!”
赵雍眉心又锁了起来,今儿是怎么回事,居然还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带进来。”
而这次进来的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小伙子,一身布衣,眉目清秀的像是个女子,赵雍顿时京珠,屏退左右,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那人瞥了一眼一旁的梅清远,没有说话。
赵雍知道他心有顾虑:“没关系,梅兄是自己人。”
他这才微微敛起眼中警惕的光芒,却是开口问道:“你要带兵进城?”这一出声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连梅清远也是吃了一惊,从此人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赵雍的变化了,而这擅闯军营的小伙子竟是个女子!转瞬间梅清远了然,心里不由有些失落,自古红颜多祸水啊。
赵雍点点头,目光里不免流露出几丝兴奋与激动:“宁王还有一支精兵,此刻应该已经杀入了宫中与锦衣卫斗个你死我活,我现在带人去,正好坐收渔人之利。如眉,这可是绝佳的良机啊!”
不错,这乔装而来的正是赵如眉,赵如眉拧了拧眉,淡淡吐出两个字:“愚蠢!”她的眼底浮上一层毫不掩饰的讥讽之色,“既然宁王都能想到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觉得真宗会没有准备吗?还是你以为他真的那么相信你这个亲弟弟,把赌注全压在你身上?”
赵雍和梅清远都是一愣,不过梅清远更多的是对赵如眉的惊奇,听她刚刚说话的语气和神色,似乎并不是红颜那么简单,这一番话不由让他对赵如眉有些刮目相看。而赵雍却是猛然一震,仿佛一盆凉水从头而下心,他真是被眼前的**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皇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精明如他怎么会轻易就这么相信自己呢!他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问:“你知道些什么?”
赵如眉看了他一眼:“镇守边关的李崇义带着五千人刚刚到达西城,为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了吧?”
“什么!”赵雍没有做声,倒是梅清远惊呼了出来,“李将军进京了?那边关怎么办!万一这个时候西夏乘虚而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赵如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当他不存在似的,赵雍皱着眉背对着两人,半晌,叹了一口气:“看来皇上这次是铁了心了,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他的眉间很快升起一抹自嘲之色,冷笑了一声,“他现在想着将我和宁王一网打尽,这下只要我稍稍有所举动,李将军的人便会将我以宁王同罪的罪名就地处罚了吧,呵,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你心里清楚就好,那眼下该怎么做也不用我多说了吧?”她淡淡道,梅清远奇异的看着帐中的两人,眼前虽是个女子,但她身上流露出的冷冽气质让人不禁有些害怕,而这关键时刻的冷静与果断竟一点都不输赵雍,甚至比他更甚,这个女人到底为何人?
赵雍点点头,脸色并不好看,有些气馁的样子:“我会按兵不动的。”
赵如眉此刻却没心思安慰他,或者说她从没这么想过,若赵雍当真如此优柔寡断,当初她就不会选他做同盟了,所以谁晓得他现在是不是演戏给另一个人看呢?她匆匆交代了两句便要回去,“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尽早主动将兵权交还回去,不要给他留下话柄。我要回去了,切记以后不要轻举妄动!”
赵雍定定的望着她,眼里各种情感交织却无以言表,这次若不是她,他险些就棋差一步功亏一篑了,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回去路上小心。”
这次若不是临时得到消息知道真宗另外派遣了人,生怕赵雍一时冲动,她从匆匆赶了来亲自告诉他,好在及时赶到,要不然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计划就都因赵雍的鲁莽而前功尽弃了,回去的路上,赵如眉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定下心来。
“王爷”帐篷里又只剩下赵雍和梅清远,细细将这整件事又回想了一遍,原以为自己助赵雍一臂之力了,却不想真宗才是背后的那只黄雀,早就埋伏好只等他们动手,若不是刚刚那女子来通风报信,真不知自己会酿成什么大祸!梅清远不由心有余悸,“清远险些将王爷推入皇上的圈套,害王爷万劫不复,请王爷责罚!”
赵雍摆了摆手,轻轻叹了一声,“这不怪你,你不了解我们的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怪我一时大意。梅兄若真想补偿我的话,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好好帮我吧。”
梅清远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想起刚刚那个女子,沉默了片刻,郑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