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这已经是秦少怀整整一早上第十七次唤于音的名字了。
于音抬了抬眼,微微翘了翘唇角,露出一抹笑意,真是拿他没办法,今日他丢下了所有的事情,大早就上西苑里这么看着她,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起先以为他真有什么事,问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摇摇头,然后还是一遍遍的重复着,声音亲昵柔软,像是把这简单平凡的两个字当做了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来呼唤珍惜。
秦少怀撑着头,坐在桌边看于音一早上从用膳,到浇花,再到现在安静的坐在一边做着针线活。他这个姿势维持了约莫两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脖子僵不僵硬。“阿音——”
于音终于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过脸来,好好问他:“少怀,究竟怎么了?”
秦少怀一脸愣怔,见于音脸上逐渐严肃的表情,才明白过来,轻轻笑了笑,握住于音的手,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多叫叫你,我怕……”他顿了顿,眼底深处浮上一层阴郁,“怕哪天你突然会不见了。”
于音愣住,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此话从何而来。
秦少怀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流转千回,沙哑着声音低低道:“有时候我真的不能分辨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老天给予我的实在太多,昨晚我一觉梦醒以为这都是假的,你不知道,在梦里,你不顾一切的想从我身边逃走,眼里满是恨意,如利刃刺我心间……”他伸手挡住她的眼,不敢直视,“我真怕这是真的……哪怕现在抓着你,唤着你,我都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阿音,我想我是疯了吧……”他语无伦次,短短续续的念叨。
于音心头一震,脸色有点苍白,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这一梦是他的魇,他急急赶来,就是怕自己分不清梦里梦外,怕自己落进那痛苦的深渊里去,从此再也无法见到她,梦境虽非真实,深情却可睹。
她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对于她爹的事情,她的心里始终是有疙瘩的,或许,时间真能抚平一切?蓦地她扑入他的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哽咽道:“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的……”
听到她这般回答,秦少怀还是不能沉下心,那梦境实在太生动真实了,那种恐惧感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微略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也拍拍于音的背,不想让她担心,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眼泪落在秦少怀的衣襟上,于音微微闭着眼,伏在他的颈侧,心中苦涩难言,过了好久,她止住了哭泣,柔声低语:“少怀,下午我们出去转转吧,在这院子里,实在闷坏了。”
秦少怀正自犹疑,于音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解释道:“不碍事,我去换身男装,这样就不会让别人认出来,惹上什么麻烦来了。”
秦少怀婆娑着她柔软的头发,眼带笑意:“嗯,但是早上积压了一堆事情,下午我得赶紧处理了,要不让灵儿陪你去吧,正好你也再劝劝她。”说起墨色和卫灵儿,两人都不禁浮上一脸笑意,“我可不想再天天看到墨色那凶得像是要吃人的脸了,这两人真是冤家。”
于音点了点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却没有人能够看见此时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于音和卫灵儿换了身男装打扮便上城里转悠去了。卫灵儿这几日依旧是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丧着一张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欠了她一大笔银子呢。于音一向也不多话,知道卫灵儿心情不好,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使劲逗卫灵儿开心,说了一个下午,却还是不见卫灵儿高兴起来。
两人来到宏福客栈前,卫灵儿终于停下脚步,一脸苦色,转过身对于音小声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哄我开心,可是我心里着实难过,就是没办法高兴起来呀。”
于音拿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呀,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事,被你们这么僵闹着,弄得谁都不肯让步。说了我一个下午,渴死我了。”她左右看看,瞧见对面有个卖梨的摊子,对她道,“你先进去找你师兄,我去买两个梨来解解渴,等会儿就来找你。”
卫灵儿耷拉着脑袋点点头,转身就进了客栈。
于音见卫灵儿进去后,又四周看了看,朝对面那卖梨的摊子走过去。她压着嗓子,声音低沉的道:“大爷,拿两个梨。”
卖梨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额头皱纹深刻,他弯着眉眼,笑嘻嘻道:“公子,您买我这梨真是买对啦,老汉我别的不吹,就说这梨,那可是甜到人心里去了,要是不甜的话,这银子您就拿回去……”他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一边挑了两个个头颇大的梨,在自己的短衫上擦了擦,包好递给于音。
于音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从腰间拿出几枚铜板丢给老汉,接着便穿过马路,径直走进了宏福客栈。
那老汉看那公子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把铜板小心的收到腰间,一面咕哝着:“现在的年轻小伙子怎么都这副德性。”
“老头儿,拿几个梨!”
听到又有人要买,老汉立马换了一副笑颜,答道:“好嘞!”连忙挑了几个忙包了起来,一抬头,却见是个高瘦的男子,他一对鹰眼细眯着盯着老汉,看得老汉心里没来由的发怵,老汉嘿嘿笑了两声,把梨又向上举高了点,递到那人跟前,道:“公子,您的梨。”
高瘦男子一声不吭的接过梨,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他,眼睛始终盯着老汉。
老汉看了眼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却没有接下来,陪笑道:“公子,我这是小本买卖,哪能找开这么多银两啊?您看能不能到哪处买个东西,得了些铜板给老头我?”
高瘦男子眼神凌厉,伸出去的手并没有缩回去,沉声道:“这锭银子是赏给你的,只要你把刚刚那位公子给你的铜板给我就好。”
老汉一听这话,笑开了颜,连忙从腰中翻出铜板,这铜板和铜板早就都混在了一起,哪里还分得清哪个是刚刚那年轻公子给的?他又瞟了眼面前的银子,所幸把囊中的铜板全都给了那高瘦男子,道:“老头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刚刚那个公子给的铜板了,要不这些都给你吧?”
高瘦男子眉头微皱,还是把布囊接了过来,将银子扔给了老汉,随即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然而,宏福客栈临窗的位置上——于音坐的位置正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于音姐姐,你说是不是啊?”背靠着窗户,卫灵儿噼里啪啦的向坐在一边的乔陌讲述完了墨色的“恶行”,问道。
于音愣了愣,随即莞尔,对乔陌笑了笑,没有说话,了解卫灵儿的人还不都知道,她说的事情肯定都是被她夸张修饰过了,何况,只要她不先招惹墨色,墨色哪会忍心招她不开心?虽然不清楚实情究竟是怎样,但这些乔陌还是能猜到的,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于音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眼角却飘向窗外看着那个老汉拿着银子喜滋滋的表情,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与嘲弄之意。
卫灵儿自顾自的生着闷气,桌上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说了一个下午的人不是于音而是她。她撅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能喷出火来,杯子“哐当”一声放在桌上,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来。乔陌皱了皱眉,目光沉沉的看着卫灵儿,卫灵儿惊觉自己闹出的动静有些大,缩了缩脖子,撇撇嘴,闷声又喝了杯茶,低着头,样子好不滑稽可爱。
于音被她这模样逗得笑出声来,不想让卫灵儿老是纠结在墨色这件事上,看看天色也渐晚,便转移了话题:“灵儿,还有什么话要与乔公子说的快些吧,差不多我们也该回去了。回头的时候还要再去绸缎庄去趟呢。”
“去绸缎庄做什么?”卫灵儿疑惑道,来的时候并没有说要去买什么布匹啊。
于音脸微微一红,眼睛看向别处,含含糊糊道:“哎呀,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就是想做几身衣服了呗。”
于音很少会做出这样扭扭捏捏的样子,卫灵儿见她微红的双颊,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要给秦大哥做啊!”
于音瞟了眼坐在对面的乔陌,有些不好意思,瞪了眼卫灵儿,示意她住嘴,轻声叱喝:“快点说你的话,看我回去不撕烂你的嘴!”
卫灵儿难得捉住她的一个短处,笑得眉眼都弯了,摆摆手道:“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就是来看看师兄而已。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她站起身来,对着乔陌道:“师兄,我先走啦,你一个人在这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嗯,路上小心,照顾着点于姑——于公子。”乔陌也站起身来。
“知道啦知道啦,这还用你说。”三个人一边说一边来到了客栈门口。
“乔公子,告辞。”于音朝乔陌微微抱了拳,便一块儿和卫灵儿往城南的那家绸缎庄方向去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乔陌微微皱眉,眼神变了变,心中暗自沉吟:“奇怪,往云轩明明是城东方向,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去城南的绸缎庄去?”罢了,云轩的事由着秦少怀他们自己解决去吧。乔陌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身回了客栈。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寒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
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
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机来运转做知县,抱怨官少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募想要登基。
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
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故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取自金庸《玉如意所唱小曲(讽乾隆)》)
乔陌抬头望了眼大堂里搭的简单台子,那上面是一个妙龄女子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正唱着小曲。这两个人是掌柜的前些日子刚请回来的,估计是琢磨着想通过这个方式来增加店里的生意。这一老一少应该是祖孙两个,老的坐在一侧拉弦伴奏,那少女站在台子中央,声如黄莺,唱的确实不错,只不过那一双眼眸暗淡无光,灰蒙蒙的一片。后来乔陌经掌柜的才了解到,原来那少女是盲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真是好不可怜。乔陌觉得这祖孙两确实不容易,有时能帮帮忙也就顺带搭把手。那盲女才十六岁年纪光景,名唤沈小青,长得素净清秀,虽然看不见乔陌,但听得爷爷说乔陌怎么怎么帮助他们,对这陌生男子倒是心怀感激。
乔陌伫立了一会儿,将这首小曲听完,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邱南月,自从上次见过他之后,他还是一点收敛都没有,往日的挚友变成如今百姓口中的贪官奸臣,着实不让他心痛。卫灵儿和于音只去了绸缎庄一会儿,选了几匹布料便回了云轩。
云轩秦少怀书房。
有些昏暗的屋子里,秦少怀坐在书桌前,桌上一堆文纸书件,就着微弱的烛光可以看清他捏于指间的东西,是几枚铜钱。
“除了这些,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长长的寂静之后,房间里忽然响起秦少怀低沉的声音。
“属下一路跟踪,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人或事。”站在书桌前面的一个男子恭声答道。映着那淡淡的光可以隐约看见男子的轮廓,这不就是白日里暗地跟踪于音和卫灵儿的高瘦男子!
“城南那家绸缎庄有没有查过?”秦少怀拧了拧眉,寒声问道。
“属下后来去查探过,那家铺子是一家老店,掌柜的身家清白,老实忠厚,没有嫌疑。而那几匹布料也是卫姑娘付的钱。”
秦少怀的手轻轻握紧,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过了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那男子退出房来,将门小心带好,转过身,长吁一口气,怎么觉得这少轩主越来越严厉畏惧了呢?连他这样在云轩呆了二十来年的人都不由心中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