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阴。
慕容盛站在父亲的灵位前,眼神复杂,他轻抚着上好檀木做的棺木的边缘,眼底满是愧疚,虽然已用胡玄石将父亲的遗体完好的保存下来,可是对于死者来说不能入土为安,又怎能安息?
屋中烛火明灭不定,“吱啦”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灌进来的冷风舞得烛火曳曳,慕容盛并没有回头。那后进来的人关上门,似乎停顿了一下,才上前道:“庄主。”
慕容盛微微抬头,定定的盯着灵堂上的那灵牌,轻轻蹙了蹙眉,收起了按在灵柩上的手,负在身后,咳了咳:“任公子,”任墨年颔首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来,“你既是罗嫣的徒弟,也算是我慕容山庄的半个子弟,有件事情,我就不瞒你了。”慕容盛转过身来,眼波明亮如水,“家父在约莫一个月前就被人暗杀了,而留下的线索直指如今武林第一帮派——云轩。”
“啊!”任墨年霍然抬起头,脸上满是惊异,目光掠过慕容盛,转移到他身后的灵堂上,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慕容狮居然已经死了?!他皱了皱眉头,俊秀的脸上阴晴不定,惊疑,讶异,莫名这几种情绪缠绕在他心头,慕容盛告诉他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看着面前这个沉稳的男子,没有说话。
“而现在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慕容山庄不方便出面,希望任公子能帮忙。”慕容盛的表情是淡漠的,看不出任何心思来。
任墨年握紧了衣袖,平息自己的情绪,冷静的道:“庄主只管吩咐。”
慕容盛的神色微微闪了闪,慢慢吐出几个字:“潜入云轩。”
任墨年一惊,这四个字似是四把匕首逼上他的脸颊,他握紧了手,额上冷汗涔涔而出。
“怎么,任公子有何难言之隐?”慕容盛慢慢走近了他,目中光芒也是愈来愈冷,一字一句冷冷问道。
任墨年低着头,耳边只听得慕容盛的声音越来越近,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直到看见他的鞋尖映入眼帘,不再逼近,他忽然缓缓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奇异,忽的他唇边逸出一抹冷笑,不待慕容盛看清如何,袖中短剑一跃而出,直向他的颈项间刺来,慕容盛大惊,顾不得大逆不道惊扰了父亲的魂魄,左掌在灵柩上重重一拍,借力向后飞退,任墨年速度丝毫不减,所有的内力都注于短刃之上,耀得那不过一尺长的匕首寒光大盛。跟着赵如眉的这八九年时间里,他学得最好的便是刺杀了。
慕容盛惊魂未定,恰巧手上又无趁手兵器来挡任墨年,只得连连左右退让,转眼已被逼至墙角,眼见那清冷白刃就要刺穿自己的喉咙,慕容盛情急之下用力扯下梁上的白帐,连甩几下缠上任墨年手上的匕首,使他不能再向前移动半分,后又绕到他身后,迅速的用撕扯下白帐形成的布条将他裹住,无法动弹,任墨年倒也不是好惹的,他竖直短刃,不顾把自己刺伤的危险,直接劈下去,白布“哧啦”一声全部撕开,他的双眸如手中寒兵,锋利逼人,一个转身向慕容盛掠去。
慕容盛将白布散开,甩向任墨年挡住他的视线,然后闪过身后的灵柩,半途中忽觉得一口真气提不上来,胸中似有一团瘴气挥之不去,迫得他内力使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按住胸口,脚步有些踉跄,弹指间便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气,只得不顾那翻涌的血气,单手在灵柩上一撑,双腿横踢关上门,翻了个身,随手抄起身边高台上的物品朝烛台上袭去,屋内顿时黑了下来,看不见人影,任墨年停了下来,警惕的听着周围的声音。慕容盛躲在柱子后面,轻轻喘息,刚刚强行运功,如今气血倒流,口中腥味弥漫,他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撑在柱子上面,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毒的?又是何人下的毒?今日见任墨年一事只有他的二叔慕容康知道,而这显然是有人与任墨年事先串通好的,难道——
容不得他再多想,眼前一道白光,任墨年竟已经寻到了眼前,慕容盛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任墨年似乎冷笑了一声,右手便是向前一用力,匕首捅入了慕容盛的左心口。慕容盛瞳孔骤然放大,一口血水喷了出来,他似乎还想挣扎,抵着任墨年要将他推开。然而任墨年此时却死死按住了慕容盛不让他动,脸色严峻异常,随即迅速的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没入慕容盛口中。慕容盛想抵抗,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双眸,似乎杀意已全消了,并且他向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还指了指外面。一个念头瞬间闪过,或许这个任墨年并不是真的要杀他?也容不得他再多想,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慕容盛咽下药丸,顺从的不出声,随着他的眼神提示,闭气假装昏死过去。
待慕容盛没有了动静,任墨年看了一眼,默默走过去开门,光线射进来,灵堂也稍稍亮了起来,灵柩的右边位置只见慕容盛横死在地上,死相可怖。不一会儿转进来一个人,那人脚步平稳轻飘,听出来此人至少有二十多年的功力了,他走到慕容盛的“尸首”边上观望了许久,俯下身在他颈项边摸了摸,确认他确实已经死去,才站起身来似乎盯着他的看了很久,才淡淡出声对身后的任墨年道:“你如今赶紧下山去,找个地方先躲上两三个月,避避风头,记住行事要小心谨慎。另外,告诉陈老,之后一切事宜都按先前说话的办。”这声音,是——慕容康的!竟是他的亲叔叔的!要杀他的竟是自己的亲叔叔!难道,连父亲的死也是他一手安排的!慕容盛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露出半点破绽,心却在瞬间崩溃,一点一点沉下去。
“是。”任墨年眼角偷偷瞟了一眼地上的慕容盛,便应声退了出去。
待任墨年走远,慕容康似乎轻叹了一口气,继而望着灵堂上慕容狮的灵牌,微微眯起了双眼:“盛儿,要怪就怪你爹吧。”他的声音带着出人意料的怨毒与阴狠,全然不像平日里那有“君子”之称的慕容山庄二庄主。
接着一切如戏中所演,慕容康换了一副惊恐愤怒交加的脸色大叫着人来,将早已编好的一番说辞告知于众人,自己到来的时候只见慕容盛横死于此……众人都是震惊,一个月不到,慕容山庄竟然两任庄主都横死与庄内!
闻声赶来的慕容轩与慕容烈看到如此景象,皆不敢相信,慕容轩更是抱着兄长的尸首痛哭流涕,此时又有属下来报瞧见任墨年偷偷逃下山去,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大家心中都有了数,这个任墨年十之八九就是杀慕容盛的凶手,之前所说的什么罗嫣徒弟的身份完全是掩人耳目。有人惊讶,有人怀疑,有人害怕,有人幸灾乐祸,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忽的,慕容轩抱着慕容轩,泪流满面,满脸怒容,几乎是嘶吼出来:“去找!就算是把凤鸣山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把任墨年找出来!”
“盛儿,盛儿,我的盛儿怎么了!”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微弱的哭声,众人都让开一条路来,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慕容轩怀里的慕容盛泪流不止,脚下却是怎么也没有勇气踏进来,这——是慕容盛的生母,慕容柳氏。
慕容烈一个箭步挡住柳氏的视线,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痛谁能承受住?他的眼圈也是通红,颊边的泪还未干,哑声道:“大嫂——”
“让开!”柳氏终于提脚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停在了慕容烈的面前,带着哭腔冷声吩咐道,“难道,我连自己的儿子也看不得了吗!”
慕容烈为难的迟疑了一下,左右为难,柳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的将慕容烈推至了一旁,她怔怔的看着血迹遍染的慕容盛,突然停止了哭泣。
慕容轩掩住慕容盛的脸,哭着求道:“娘,不要看。”
柳氏忽然体力不支软到在地,慕容康与慕容烈连忙上去扶住,“大嫂!”柳氏却倔强的甩开他们两人的手,爬到慕容盛身边,从慕容轩怀里抱过慕容盛,慢慢抚着他的容颜,像是慕容盛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一般,她将他的头紧紧倚靠在她的颈间,眼泪默默的留下来,哭声断断续续的,苍白无力,却悲痛欲绝,一遍又一遍的低声重复着:“盛儿,盛儿……”
渐渐的,哭号声渐渐没了声音,慕容轩觉得有些不对劲,栖身上前扶着柳氏喊道:“娘……”
柳氏没有回答,慕容轩翻过身一看,柳氏竟然昏了过去!他心急大呼道:“娘!”
整个灵堂又是乱成一团。
深夜,赵岐默然站在窗前,望着天边半隐的月亮,思绪万千。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身后有人轻轻的将外衣披在肩上,柔声问道。
赵岐收回思绪,转过脸淡淡一笑,将衣着单薄的白瑞珍拥入怀中:“没什么。”
白氏轻靠在他的颈间,感受着身边人的温度:“明日的晚宴,你……会去吧?”往年三十晚上真宗都会于宫中设宴,宴请所有亲王及其家眷,但是,之前几年太子从不会出席,只由太子妃代为请安,起初真宗怒极,可有一次与太子争执过后,莫名的也就默许了他这般,对此等忤逆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岐抬起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白氏心中忐忑,小心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从不去参加这家宴,真宗表面上也确实对太子宠爱有加,可她总觉得这平静的下面是暗潮汹涌。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血脉相连,他们父子的之间心结也一直是白氏心中的心结。
“嗯。”沉默了许久,赵岐终于从鼻音中吐出了一个字。
“真的?”白氏惊喜的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确认不是自己一时的错觉听错了,直到他微笑的点了点头,才欢呼着又拥紧他。
鼻间满是白氏身上淡雅的香气,赵岐轻抚着她的秀发,轻声道:“瑞珍,谢谢你。”
白氏疑惑的望着他,不明白他这声谢从何而来。
“你为我和父皇所做的,我都明白。”他低声道。
白氏微微一颤,随即所有情绪转为感动,这些年来,原来自己做的真的都没有白费,他都看得到。她又向赵岐怀里靠了靠,唇边是幸福的笑。
赵岐拥着白氏,看着窗外的月,眼神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