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站直了,腹部收紧,双肩下沉,注意力集中。”宏福客栈的后院一向清静无人,现在却不时听到“啪啪”的柳藤敲打声。
萧鸣蹲着马步,一副苦脸,大冷的天额上却满是汗水,今儿一早就被他的懒师父拉了起来,也不让他当伙计了,到后院里一本正经教起他武功来,现在他一动不动的扎着马步不时的听他的“教诲”,一不留神做的不到位还要吃他的鞭子,他呢,倒好,自个儿拿个椅子在一旁,还泡上一壶茶,悠然自得。萧鸣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今儿他要这么折磨自己,前两日就不该救他,让他在床上躺个几天才好!
“腿!”“啪”的一下,乔陌一鞭子抽在萧鸣的小腿肚子上,喝道,“没吃早饭啊,腿上一点劲都没有!”
“师父!”萧鸣疼得跳起脚来,终于忍不住发飙,“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病啊!你自个儿抽抽自己看疼不疼!”
“小子,还学会顶嘴了?”乔陌不怒反笑,做回椅子上,翘起腿,拿起矮几上的热茶,呷了一口,“这才打了几下就受不住了?你师父我从小都这么过来的也没喊过疼,你嚷嚷什么啊?再说了,你哪儿有那么细皮嫩肉,就算真打坏了,我那儿有上好的金疮药,死不了的。”
“你,你……”萧鸣被他噎得无语,心里愈发后悔救他,他气红了脖子,气急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哼声:“我不学了!”
乔陌将手上的柳藤朝边上一扔:“现在就怕苦了,那当初还吵着要跟我学功夫?”
“我本来就不想学功夫?”萧鸣站回原位,一边重新扎起马步,一边撇嘴嘀咕。
“那你想干什么啊?难不成当一辈子跑堂伙计?”
萧鸣气得跳脚:“你才当一辈子跑堂的呢!我当初跟恩人说的是想读书考功名,可谁知道他把我丢给你,学什么功夫,也不管我了。”
“你说想读书考功名?”乔陌微微皱眉。
说起他的志愿,萧鸣顿时来劲,双眼都充满了夺目的光彩:“是啊,我从小就想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说着说着,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但是恩人救了我的性命,他要我来学功夫,我也就只能听他的话了。”
乔陌端着茶杯,望着腾腾热气出神,忽的想起邱南月上次送这孩子来时说的话,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情,走到如此田地,也非是他所愿,当他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否想到了昔年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满怀壮志,报效国家,却不知现实是如此残酷,他的理想在世事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所以,他才违背了萧鸣的心意,让他转而习武吧?
“怎么,你还嫌弃我这个师父呀?得得得,那你就别跟我学了,也别跟着我了,我还省的累赘呢!”乔陌故意不满的撇撇嘴,扬起头,假装生气的样子。
萧鸣看他不高兴的样子,赶紧挤出笑容赔笑:“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师父。别这么小气嘛,你看你看,我这个姿势对不对啊?师父,你看你看看嘛!”
乔陌瞟了他一眼,面上依旧冷冷,但暗暗笑了笑,拿着茶又细细品茗。
“师兄,师兄,师兄?”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乔陌回头望了望,只见一身绯衣的卫灵儿拎着大包小包向后院走来。
他连忙放下茶杯迎上去,接过卫灵儿手上的东西,笑着问:“灵儿,你怎么来了?”
卫灵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笑嘻嘻的说:“怎么,不想我来看你啊?”
“没没没,我哪儿敢啊,来,赶紧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说着,乔陌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卫灵儿。
卫灵儿拿着茶杯,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鼻子,乐呵呵的笑了:“这不要过年了嘛,师兄,你就搬回云轩吧,难不成你还打算在客栈里过年啊?”
“什么?云轩?!”蹲着马步的萧鸣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咋呼起来,云轩的名字谁没听过!虽然到底只是个江湖帮派,可也是家喻户晓,就连他这个外地来的小屁孩都不知道听了多少关于云轩的传奇故事了,“师父,你是云轩的人?!”他惊叫着,眼里简直快放出光来,直接扒到乔陌身上,谄媚的哀求着,“那你带我去云轩看看,好不好嘛,师父,师父!”
乔陌瞧他这模样,不耐烦的甩开他的手:“我不是云轩什么人,你给我老老实实蹲马步去,再练上一个时辰才能结束,要是敢偷懒的话,小心我抽你!”说着他拉起卫灵儿往屋内走,“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吧。”
萧鸣不情愿的站回原地摆好,眼巴巴的看着两个人进了房间,认了师父这么久,今天头一回觉得乔陌的身影是如此伟岸,自己的师父居然是云轩的人,想想心里就激动万分。
卫灵儿回头望了眼那个长相机灵聪慧的小少年,好奇心大增:“师兄,他是谁呀?”
“新收的徒弟。”乔陌不耐烦的答了一句。
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些话,乔陌问起墨色怎么没同她一起,这才知道原来云轩又出了事情。
“师兄,说正经的,你就跟我回去吧。”
乔陌想了会儿,还是摇摇头,眸光落在窗外的积雪:“不了,师妹,我始终不想和云轩扯上太大关系,你在那儿住着我都不太放心,要不是有墨色在……”他叹了口气,“将近年关,师父一个人在蜀中,定是很思念你。”
想起自己的父亲,卫灵儿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的就要往下落,她抹了抹眼角,低声啜泣:“都是我不孝……”
乔陌暗恨自己多嘴,没事儿提起师父做什么,拿出帕子替卫灵儿擦了擦眼泪,劝慰道:“师妹,你别伤心了,师父知道你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是替你开心的。前些日子我刚收到师父的飞鸽传书,信上说,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真的?”卫灵儿听了急忙问。
乔陌忙不迭的点头。
“咚咚咚”“乔大哥?”又有人来,乔陌起身去开门,只见沈小青端着一些点心亭亭的站在门口。
“什么事,小青?”虽然面上依旧是笑容满面,但乔陌心里不禁连连叫苦,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是卫灵儿在的时候来,这下她又要浮想联翩了。
“哦,我刚做了些点心,便拿着来给乔大哥尝尝。”“师兄,谁啊?”屋内,卫灵儿一边问道,一边走到门边。“乔大哥,你有客人在?”沈小青听到屋内传来的女子声音,不由得愣怔,接着面色一白,莫不是这就是当日乔大哥说的那个心上人吧,已经寻到了?
乔陌站在门边,讪讪一笑:“哦,是我的师妹灵儿,今日看我来着。”眼看已经躲不过去,乔陌只得把沈小青让进屋内,请她坐下。
卫灵儿见得这么一个清秀的姑娘进来也是一愣,又看了看乔陌一脸的尴尬为难,用她惯有的逻辑立刻天马行空的想象起来,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她斜睨了眼乔陌,笑道:“师兄,这是哪位啊,你也不介绍一下?”
“哦,这是沈小青姑娘,在客栈里唱曲的。”乔陌迅速的把卫灵儿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道,“你别乱想啊,我跟她可什么关系都没有!”
卫灵儿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甩开乔陌的手,笑盈盈的坐在沈小青边上,拈了一块糕点,酸溜溜的道:“小青姑娘真是好巧的手啊,这么精致的点心恐怕吃得人心都酥了吧。”
沈小青松了一口气,听刚刚乔陌那样解释,面前这个应该不是那人,她虽看不见卫灵儿的样子,却也能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唇角浮出一个笑容:“灵儿姑娘别误会,小青在客栈里多得乔大哥照顾,无以为报,只能做些糕点什么的给乔大哥尝尝鲜。”
此时卫灵儿才发现面前这个秀丽的女子似乎哪里不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漠视着前方,对,她的眼睛,灰蒙蒙的,毫无光彩。卫灵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可沈小青没有一丝反应。“呀,师兄!她——”卫灵儿一惊,跳了起来,拉住乔陌的臂膀惊呼。
乔陌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不让接下来的话冒出来。他狠狠的瞪了卫灵儿一眼,点点头告诉她沈小青的眼睛确实是盲的。
安静坐着的沈小青听许久都没有人说话,看不见的她向来最怕这寂静无声的时候,因为看不见,所以她无法对周围有所感知。她不安的转了转身子,喊道:“乔大哥?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我师妹说她还有事,要走了。”乔陌随口胡诌道。
“我没——”卫灵儿难得出来一趟,才不想这么早回去,而且她正对这俏丽的盲女沈小青感兴趣呢。
“来,师妹,我送你出去。”乔陌不容分说的打断她,推搡着她将她送出门外。走了几步远,才松一口气,他回头望了眼屋内,捏了一把汗,得赶紧把这两人分开才是,要不然自己这个宝贝师妹还不知道要想出什么花招呢。“好了,师妹,你赶紧回去吧,否则天都要黑了。”
卫灵儿故意拿他开涮:“你不会是因为她才不想回去吧?”
“瞎说什么呢,回去别给我乱编什么故事!”乔陌无心再和她斗嘴,只求赶紧送走这个祖宗,“好啦,你赶紧走吧。”
“好好好,我走就是。”
目送着卫灵儿出了客栈,乔陌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刚要转身,又立马追出去,追上卫灵儿:“师妹,师妹!”
卫灵儿正自个儿编排着乔陌与沈小青的种种细节,偷着乐时,听到乔陌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做贼心虚的问:“怎……怎么……了?”
“你回去问问秦少怀,看最近抽空能否请苏大夫出诊一趟?”乔陌想了想,说道。
“苏大夫?干嘛?”没事儿找大夫来干嘛?“师兄,你哪儿受伤了么?”
“不是我。”乔陌推开一惊一乍的卫灵儿,耐心解释,“小青的眼睛也非天生就是盲的,不过是几年前被风沙所染才至此,苏大夫医术高超,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能医好小青。”
“左一声小青右一声小青,叫得这么亲热!师兄,你可别忘了当初是怎么和赵姐姐说的!不能因为现在赵姐姐不在,你就拈花惹草的呀!”卫灵儿嘟着嘴,对乔陌这样关心沈小青很是不满。
“你想哪儿去了!”乔陌对她真是无语,“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卫灵儿看乔陌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不是在说笑,无可奈何的摆摆手:“好啦,我知道了!”
凤鸣山深处,即使是寒冬腊月,却因这奇特的地理位置并不觉得有多少冷意,此刻,一个身着暗灰色束身长衣的男子站在慕容山庄门前,他剑眉星目,刀削般的面容沉静深刻,下巴上的胡茬更带点沧桑意味,他右手握着一柄玄铁重剑,却看不出丝毫吃力,仅此便可判断,此人内力非凡,他定定的望着梁上“慕容山庄”苍穹有力的四个大字,目中忽的闪过一丝冰雪般的锐利光芒。然后,他提步向门边的守卫走去,沉声道:“麻烦通报一下慕容庄主,任墨年前来拜访。”
毕竟是大门派中训练出来的子弟,那守卫不知眼前人的来历,但也不敢怠慢,只是恭敬有礼的答道:“抱歉,我们庄主正在闭关修炼,不见客。阁下请回吧。”
那自称叫做任墨年的男子并没有就此返回,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枚通黑玉佩递给守卫:“烦请将此物交给慕容庄主,若是庄主还是不肯见,在下便走。”
那守卫的人接过玉佩有些犹豫,不见客是世子交代下来的命令,但这个人似乎很有来头的样子,万一耽搁了山庄里的事情自己可担待不起,他望向另一边自己的同伴,只见他也点了点头,于是他对任墨年抱了抱拳,道:“请阁下稍等片刻。”
任墨年微微颔首,低头的瞬间嘴角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若再仔细打量他的样貌,竟觉得有些眼熟,那脸型与眉眼,若是让卫灵儿来认,定要惊叫出声,这可不就是墨色乔装打扮的!
不一会儿那进去询问的守卫便回来了,他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对墨色道:“任公子,庄主有请。”
墨色整了整衣襟,握紧了剑,从容不定的跟着守卫进了山庄。
再次踏入慕容山庄,由守卫带领着,墨色暗暗的记下这周围的地形地势,进了大厅后,守卫便退下,墨色不由一惊,他原以为就只有慕容盛一人,不想几乎慕容家族所有人都集聚在这里,他的手心微微出汗,万一被人识出破绽就大事不妙了,他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全场,慕容康坐在右手边第一个座位,并不看他,只是闭目养神,倒是左手边的那个魁梧男子紧皱着眉,眼里有急切的询问意味,看情势这应该是三庄主慕容烈,那么坐在他旁边的自然是慕容轩了,根据他之前的了解,慕容轩除了与慕容盛感情甚好,就数这三叔对他最为疼爱了。墨色将目光转回大堂中央,上席正坐着慕容盛,他微眯着眼睛审视着自己,眼里有说不清的情绪,不发一言。
终究是性子急躁的慕容烈按捺不住,站起身朝他走来,按住他的双肩迫不及待的问:“刚刚那枚玉佩果真是你的?”
墨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警惕的朝后退了一步,点点头。
慕容烈见他点头,愈加激动,手上的力度不由也增大了几分,他眼睛睁得圆圆的,脱口问道:“那罗嫣是你什么人!”
墨色微微皱了皱眉头,迅速的瞟了眼气定神闲的慕容康,暗哑了声音:“罗嫣乃是家师。”
“那她人呢?为什么她不自己来!”这句话慕容烈几乎是吼出!
墨色见他着了魔似的,按着他的双肩用了约七成功力,再这样下去,他的双肩就得废了,不得已,他拇指微扣,长剑出鞘,剑柄打在慕容烈的腰腹,慕容烈这才惊觉松开了手,但他的目光胶着在墨色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墨色捂着自己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先前慕容康交与他的说辞,神色黯淡道:“家师一年前身染重病,已经过世了。”
“什么!”慕容烈不可置信的倒退了几步,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阿嫣不会就这么死的!”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跑到慕容康面前,急问:“二哥,你说你会帮我找阿嫣的,你告诉我,阿嫣没有死,阿嫣没有死!”
一直不曾睁开眼的慕容康叹息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站起身来,拍了拍慕容烈的肩膀,安慰道:“三弟,既然这位公子持有罗嫣的玉佩,事已至此,你为何还要耿耿于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慕容烈似是疯了一般,不听他的说辞,一手打开他的手臂,通红的双眼竟充满了泪水,此时,他再也顾不得全族人在场,顾不得自己的颜面,只是连连后退,嘶声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嫣不会死的,她还未能杀了我,怎么可能就自己先去了呢?我要自己去找她!”说着他奔出门外,不知去向。
“二弟,你快去跟着,千万别让三叔冲动做了什么傻事!”这时一直沉默的慕容盛连忙向自己的弟弟吩咐道,紧接着慕容轩追了出去。
大堂内又沉寂了下来,其他人面面相觑,暗暗摇头,堂堂三庄主竟如此疯癫,丝毫不顾及慕容山庄的颜面。墨色望着堂内的众人的神情,大致分清了山庄里的局势,看样子这慕容盛在山庄中除了慕容轩、慕容康以及慕容烈作为后柱,其他族人都想把他拉下马。可是现在慕容康成了勾结外人的叛徒,慕容烈又如此癫狂,无大智慧可言,那么慕容盛唯一能依靠的估计便只有自己的弟弟慕容轩了。
慕容盛咳嗽了两声,大家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他站起来走到墨色跟前,手里拿着墨色的那枚玉佩,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略显沧桑的男子,淡淡问道:“那我三婶可留了什么话没有?”
三婶?墨色微微蹙眉,不知该如何作答,怎么又冒出一个三婶来?
慕容盛见他不答,想想许是罗嫣未和他道明这层关系,又解释道:“便是罗嫣。”
墨色这才了然,迟疑了一下,望着那玉佩,压低了声音:“家师说,这块玉退还给你们慕容山庄,从此家师与你们恩怨两清。”
慕容盛一怔,三叔与罗嫣那段恩怨他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只是料不到罗嫣竟如此早逝,而这样释然的话更不像是性格极端的她说出的话,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通黑亮泽的玉,这可该如何向三叔去说?
墨色看他半天不说话,心想这样呆着也不是办法,不如以退为进,便向慕容盛抱了抱拳:“既然家师交代在下的事情已经办到,那么在下就告辞了!”
“任公子请留步!”慕容盛留住他,顿了顿,脑中已有好几个想法闪过,顿了顿,向墨色道:“任公子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庄内歇息几天再走也不迟,何况我想我三叔定还有许多事情想询问公子。”
墨色想了想,巡视了在座一圈,又看向慕容烈跑出去的方向,面有不忍,于是道:“那么,在下就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