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才第一次落在她身上。他说:“嗯,莎莲罗的确长高了不少。”
他没有赞自己好看。她知道,姐姐永远是他心头第一好看的女子。
姐姐没过几天便腹痛生产了。
她与母后远远的躲着,听见姐姐的惨叫掠过宫墙与树梢,空荡荡的,显得荒诞而遥远。
母后紧紧咬着牙,浑身颤抖。
“母后,我们去看姐姐!”
“看什么看!女子生产,最肮脏最污秽最邪恶,你小孩子家看什么!你姐姐也真是的,生个孩子,叫成这样,皇家体统何在!”母后颤巍巍地拿起一只青玉杯,要喝茶。
啪一声,青玉杯跌个粉碎。
一片寂静,死似的寂静,宫内所有的人和物似乎都凝固了,连风都凝固了。
“你姐、你姐!”母后脸上煞白,几次想站起来都无力。
她也吓得够呛,跑到母后身边,紧紧抱住母后的双腿。
“哇!哇!”
婴孩洪亮的哭声,如同从厚厚乌云层后射出的太阳光,立时驱散了殿内所有的阴霾。母后满面得色,大声招呼在殿外探头探脑的宫人回来收拾地上的碎玉片。
一会儿,有小太监前来报喜,皇后娘娘诞下一位皇子,十分健壮。
“等会儿,去跟太后娘娘道喜,去跟你姐夫道喜。”母后笑得合不拢嘴。
她也笑,心头却浮起一圈又一圈的酸涩。
她们的欢喜很快变成了悲痛,又有小太监过来催促她们,急急赶到皇后殿中,皇后娘娘赶着要见家人。
母后不肯去,只说刚生产完,不便相见。
小太监无法,直言相告,皇后产后大出血,十分危急,稳婆与太医束手无策。
母后直接晕倒在地。
她顾不得母后,吩咐宫人将母后扶回床上,自己往姐姐殿内狂奔。
未进宫门,她听见了一阵狼嚎似的哭声,仿佛从远古的石头风中迸裂,苍凉,悲痛欲绝,撕肝裂肺似的。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去。
姐夫,她的和国皇帝姐夫,伏在偏殿前的台阶上,痛哭流涕。殿门前,密密麻麻拦了一大片宫人侍卫,不准他进去。
那天的阳光,明晃晃白花花,分外强烈、刺眼。她梦游似的靠近,尖尖细细的喊了一声:“姐夫。”
他回过头来,满脸泪痕,忽然伸出双手,将她抱紧:“罗罗,你姐姐,没了!没了!”
姐姐的死讯,远没有他唤自己罗罗来得震惊。
她呆在他的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味道,微微的血腥气,交织在午后的阳光里。
至今多年,莎莲罗还清楚记得那种微微的血腥气,如自己的皮肤一般紧密相随。
姐姐。
她叹口气。
姐姐,我如愿以偿得到了他,将姐夫变成了夫君。为什么,我依旧不甘心?
莎莲罗望着庭院中一地灿烂的阳光,凉意渐生。
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吗?姐姐的死,成全了自己与和秋,成全了自己期盼多年的美梦--虽然这个美梦成真后渐渐变形,最起码,自己与他在一起了,不是吗?
姐姐死后,和秋一直不娶,宫中后位虚悬八年。直到去年,父皇熬不过自己的执拗,终于主动向和国议亲,没想到姐夫一口应承,虽然没有亲自到国境来迎亲,却将婚礼举办得隆重无比。
姐姐,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真想报复,为何现在才来?
莎莲罗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对着窗外低低说了几声什么。
夜深了。
申冉冉毫无睡意。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床顶的竹报平安雕纹。
她又一次躲回了申府。和夏的热情与宠溺,让她眼花缭乱、心绪如麻,如同溺水的人,赶紧趁最后清醒紧紧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随便找个借口,躲回申府,脱离他的宠溺桎梏。
她以为,只要离开他,自己还是以前的自己,只爱和秋一个。
但是,他不在眼前,她反而胡思乱想,想得更多了。
她叹一口气。什么时候,自己成了多愁善感的小妇人?
夜色朦胧,淡淡的月光宛若薄如蝉翼的轻纱般披在花园中。申冉冉拢住薄披风,慢慢在花树丛中穿行。申府她玩了一年,熟到不能再熟了,望着熟悉的景物,心头的郁闷一点一点散去。
前方传来细碎的人语。
谁半夜三更还像孤魂野鬼似的在后花园中闲逛?
申冉冉好奇地伸出头去。
前方在花树中若隐若现的,竟是和夏!
她的心禁不住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他为什么来这里?
她嘴角边再也压不住笑容--他来这里,当然为了自己!
迎着他,她奔了出去:“你啊,月黑风高杀人夜?”
“姐,你又胡说!”和夏,不,和秋的身后转出了申豹。
笑容就那样凝固在脸上,她眸子里浓浓的失望再也掩盖不住:“和秋哥哥,你、你出宫来了?”
月光虽然淡薄,和秋还是看清楚了她的表情,心重重的坠痛了。他勉强一笑,说:“怎么,不欢迎?”他再也看不见她雀跃的脚步绽笑的明眸,在自己狠心地将她推向夏弟的那一刻,他已经很清楚这个结果,为什么事到临头,他还是忍不住疼痛?
“你喝酒了?你不是在斋戒求雨吗?”申冉冉诧异地闻到了阵阵浓烈的酒气。娘亲下午说过,皇上与众大臣这三天都严守斋戒,坐在太阳底下向老太爷求雨呢。
和秋满腔憋闷,在宫内不知向何人诉说,此刻骤然遇上申冉冉,如同江水遇上缺口,借着七分酒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申冉冉重新整理他乱七八糟的说话,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今天,皇后莎莲罗终于从冷宫里放了出来。他傍晚时分求雨完毕,顾不得梳洗吃喝,急急奔回崇光殿。谁知道皇后闭宫不纳,任他说好说歹,只道染了风寒,怕传染皇上担待不起,就是不许宫人开门。
“和秋哥哥,皇后娘娘原是公主出身,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些天,听说你一直不曾去看望过她,换了任何一个女子,也禁受不住!你不要怪她。”申冉冉忘记了自己的苦恼,苦口婆心地劝解。
“朕没有怪她,朕怪的是自己!在她委屈的时候,不能维护她半分!她姐姐是这样,她又是这样,万一再有个好歹,如何对得起她姐姐!冉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不是朕不想维护她,而是太后……嗐,不说也罢,越说越乱!申豹,你们府上有什么好酒,尽管拿来,今夜,一醉方休!”和秋吩咐,申豹答应着,很快跑远了。
换了以前,能够有这样一个跟和秋哥哥独处的机会,真是梦寐以求!此刻,申冉冉立在旁边,握住一条长长盘旋的花藤,长了霉似的浑身不自在。
和秋清楚她的尴尬,正因为如此,他越发肆意,颠三倒四跟申冉冉说了一大堆话。
申冉冉暗暗在心底叹息。若是从前,他这样向自己诉苦,自己何等高兴。如今,她已经渐渐偏向和夏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