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院子中,马上吩咐阿七前去打听,看看李子青什么时候回来,又传她的命令,吩咐李海澜万万不可再严厉打骂。
不到黄昏,阿七就回来禀告,萧枭已经带李子青回来了。那李子青衣衫褴褛,被从琼花娘子苏三娘家赶出来,流落街头,沦为乞丐。李海澜见他那样可怜,倒没有责骂,带他去洗刷了,到底父子情切。
申冉冉听了,心总算安定下来。
阿七又说,李子青手脚不干净,李总管向来最公正廉明,绝对不会留他在府中,看样子送出去店铺做小伙计学一份营生吧。
申冉冉摇摇头,说:“孩子还小--”倏地,和夏的言语又浮起在耳边,不由红了脸。
阿七见她无端端红了脸,转念一想,心中大乐,搭讪着,出去忙碌了,只留下她一人继续陷入回忆之中。
当天夜里,申冉冉做了一连串的梦,乱纷纷的,左右不过是自己与和秋要成亲,和夏来抢亲,或者是自己走在山野间,忽然听见有人呼喊,抬起头,才发现和夏在山顶朝自己招手,然后忽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醒来时,心还怦怦跳个不停,仿佛和夏就隐藏在哪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随时冲出来。
夜,寂静无比,只听见窗外有小虫唧唧鸣叫。
床前不远那盏立地红柿纱灯,灯光已经微弱昏暗,眼看灯芯结了。阿七不在床前矮榻上卧着,不知去了哪里。
申冉冉本来想喝水的,阿七不在,自己又懒得起来,拖过被子,夹在腋下,又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灯花“毕啵”一声,爆了。随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是阿七回来了。申冉冉本来想问问阿七去了哪里,仿佛已经开口,其实慢慢的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忽然一声尖厉的惨叫,划破了暗黑的夜空,惊破了王府的沉寂,紧接着又几声惨叫。
申冉冉从梦中惊醒,只听窗外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惊问道:“杀人了吗?有刺客吗?”她马上想到和夏,可能是刺客来刺杀他了,心中忽然阵阵疼痛,如扇形展开。
阿七过来,急急撩起帐子,安慰她不要急,王府内守卫森严,从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她不说还好,一说申冉冉更加不安,催着她出去打听打听。
阿七犹豫再三,出去了。
王府内忽然沉寂下来,死一般的沉寂,凝固了王府内各色人等的种种想法。
在申冉冉漫长的等待过后,阿七终于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受伤的不是王爷,而是李子青。
“他一个小孩子,为王爷挡刀?王爷也太过分了!”申冉冉早已经穿好了衣服,拉着阿七要一起去看李子青。
阿七摇摇头,说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你们王爷怕我看到他的丑事?笑话,他做得出就不怕人笑,还想捂住?”申冉冉急了,连珠炮似的嚷嚷。
阿七立刻面红耳赤,嚅嚅地说李子青那样了,不方便去。
申冉冉见她脸红,想了想,以为李子青如今上药不方便相见,便转问他伤得重不重。阿七越发面红,蚊子似的哼哼,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再追问,她红着脸道,李子青断了李家的子孙。
申冉冉开始不解,想了想,也刷的一声脸红了,骇得说不出话来。李海澜年过五旬,只得李子青一个孩子,如今断子绝孙了。李子青仅仅十六岁,往后一辈子如何过?
阿七见她震惊,说李子青一回来,就给李总管大发雷霆批了一顿,又狠狠地鞭打了一顿,他不是为王爷挡刀而受伤的,是自己趁李总管不在,挥刀自宫。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为何这样决绝?申冉冉不寒而栗。
阿七连忙安慰她,说萧大人已经进宫去请有经验的老太医与老太监,第一保住他的性命,第二看看能不能保住那个。
那天晚上,她不住做着噩梦,梦见李子青与李海澜轮番在她面前哭喊,说都是她害得他们李家断了香火,醒来浑身冷汗。是的,如果李子青不是倾慕她,怎会私自打着李总管的名号去波斯胡那里买螺子黛?又怎会给李总管责罚?如果没有受到责罚,他又怎会逃离王府,继而流落街头?就算沦落街头,如果自己不托和夏寻他回来,又怎会发生这悲惨的一幕?
说到底,自己是罪魁祸首,罪无可恕。
透过帐子,可以看见阿七蜷在床边的矮榻上,睡得正香,身体微微起伏着。
申冉冉很小声地穿好衣服、鞋子,蹑手蹑脚往房外走。
守门的仆妇见她深更半夜出来,大吃一惊,也不敢多问,缓缓打开了院门。
夜风无言,浓重的寒气扑面而来。
申冉冉穿过长廊重门,缓缓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径中,心头依旧憋着一团火,烧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李子青与李海澜,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弥补。
能够弥补得了吗?
她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虽极力控制,还是能清楚辨出他声音中的绝望与哀痛。
她走了过去。
一团黑色的影子,蜷缩在一棵松树下,一边哭,一边全身抖动。
“李总管,对不起,是我的错。”申冉冉艰难地挤出这一句,扶着身边的树。
李总管猛然回过头来。
淡薄而苍黄的月光下,申冉冉很清晰看到了李总管的脸。
李总管这一刻的眼神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只困斗的野兽,绝望地挣扎,脸上爬满泪痕。
两人都不出声,只默默相对。
“李总管,对不起,真的是我的错。”申冉冉明知道自己的道歉于事无补,还是努力推掉喉咙处那一大块石头,再次道歉。
李总管缓缓摇了摇头,宛若生锈的机器人,说:“不,王妃娘娘言重了,娘娘千万别这样想。要说错,都是我的错。”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平生从未遭遇过这样重大的打击,哪怕糟糠之妻突然暴病而亡,他也不曾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儿子还在,他以后的人生将会在儿子身上延续。从有了儿子的那一刻起,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他也不去揩拭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低声说:“子青,一定恨极了我!恨到不惜毁了他以后的人生!他,才十六岁,仅仅十六岁。”
申冉冉无法安慰他,心头弥漫着浓重的无力感。
“自从生下他,我一年不过回去几日,他和他娘亲很亲近,却很怕我。他娘死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呆在乡下,特意将他带来,怕他学坏,处处严加管教,生怕他有半点行差踏错。他偏偏不听话,我气上心头,骂他吃喝嫖赌不像样,以为罚他几次就会记住了,谁知道他--他将自己毁了,却笑着对我说,毁的是我们老李家,让我们老李家世世代代祖宗都没有香火供奉!他,真是太孩子气,我为什么要逼得他这样紧?逼得他无路可逃?”
申冉冉又是悔恨又是怜悯,在这个巨大的悲剧里,她和李总管,都背负罪孽。
“娘娘,夜露深重,请娘娘回去休息吧。子青,他的血已经止住了,宫里的老公公们说了,不妨事,将养个三四个月,也就和常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