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手一举，像课堂回答问题的小朋友，冲服务员高喊：“肉！这位小姐点一个手抓羊肉！东乡手抓！”
目光齐刷刷射来。二胖带头起哄：“哈哈，还是甩了爽快！”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服务员快步赶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录入东乡手抓。
谁都知道，这里不可能有正宗东乡手抓，谁敢说有，那也是百分之百的冒牌。但没人在乎这个，大伙唯恐天下不乱，闹着。
甩了甩了脸红成丹霞，打了黄易胳膊一下，嗔怒：“你个坏人！自己想吃肉，冒我名头乱叫！我要吃清淡的，谁要吃手抓羊肉了，真是的……”众人忍不住哄笑。大包掀起一股热闹浪潮，七嘴八舌，子弹全射向黄易，保护伞都罩着甩了甩了。
众怒难犯，黄易赶忙讨好地声明：“喊错了，喊错了。给甩了来个清淡的！”他扭头对服务员说：“麻烦你，加个水墨江南。”
水墨，清雅淡然；江南，细腻精致。这等菜名，想必不会令人失望。甩了甩了嘟囔了句：“这还差不多。”
“先生……水墨江南……本店没有这道……”服务员为难，但很识机地贴着黄易耳边低声提醒。
黄易低声回道：“嘘，别声张。就是挂架肉帛，蘸酱吃的那个。”
服务员险些乐了，幸好忍住，很知趣地在电子菜单上加上一道挂架肉帛。心里还琢磨：清水烫煮精肉片，挂三分白花，去腻去油，出锅几成浑白色，挂于盘中木架上，配以深色酱料，再辅以黄瓜垂丝……嘿，还真有点水墨江南的意境了。
一个小时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大伙酒兴渐起，二胖和龙泽各自抓着酒瓶子，挨个叫阵。这俩小子事先一准商讨过，一唱一和，把气氛煽得十分浓烈。
天空语音聊天室，日日歌声不断，这些人个个能吼两嗓子，也都能吼出点味道来。酒至兴头，难免兴之所至，大喇叭又抢了第一首，直吼得鬼哭狼嚎，闻者掩耳。
众人闹腾。
甩了甩了悄悄问黄易：“哪个是水墨江南，我怎没见到呢？”
黄易调整转盘，“水墨江南”停于甩了甩了面前。黄易说：“喏，水墨江南，绝对清淡。”
甩了甩了知道又被耍了，气得放下筷子，头扭到一旁，呆呆看着大伙胡闹，不做声。
黄易暗道不妙，赶忙说：“真的，不骗你。你尝尝，虽是荤菜，吃起来绝对比寻常小菜还清爽可口。”
他碰了碰甩了甩了的胳膊，将筷子递过去，极真诚。
甩了甩了转过目光，瞧他半晌。黄易点点头，示意她尝尝。甩了终于信了，接过筷子，从木架上选了块小的肉帛，夹带了几根黄瓜丝，蘸了蘸酱料，放入口中。
“怎样？”黄易问。
“嘻嘻，真不错。”甩了甩了赞了句，又选了一块，像个孩子。
黄易笑了，点了支烟，瞧去别处，心如暖阳。跟他们在一起，不必钩心斗角，没有利益冲突，也不涉及情感纠缠，他很放松。他要的不多，一点点现世的温暖。
“你吃着，我去给天空敬杯酒。”黄易端起杯子，起身要走。
“我也去！”甩了丢下筷子，端了杯子，贼贼地跟在黄易后头。
多半人围在另一处唱歌，酒桌上没剩几人。
天空瞧黄易过来，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黄易落座，与天空喝了杯。甩了甩了也懂事，主动敬天空。
天空四十出头，在这群人中年纪不算大，地位却无疑是最高的，早年凡是捞得上手的生意都做，跟池莉笔下的陆武桥是一路人。如今身家不菲，将产业浓缩在地产和医药两块，被黄易戏称为“一个成功转型的白加黑”，属于滚过血水，迅速漂白的那种人物。这种人，黄易一贯敬服，绝对的真金白银，曾经是他年少时梦想成为的那种人，没半点花架子，出手狠，知进退，在形而上形而下之间亦能从善如流。
自打相识，黄易并未刻意接近，心性使然，这份心性甚至让他有意无意地与天空保持着一定距离。
《菜根谭》有言：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世深，机械亦深。故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
这话，黄易依稀记得。他深知自己离这等境界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而天空在这方面无疑领跑他许多。所以，他规避，一为不使身心折腰，二为不班门弄斧。自降位品的事儿，他尽力避免。孤身走天涯，须要保持一股绝命的烈，否则一身风骨会随时倒塌，一旦那般，他将万劫不复，沦为一堆烂泥巴。
关总来时，酒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二胖当先迎了上去，像个调皮的小弟，挽着关总的胳膊，走回餐桌，口中还吆喝着：“关姐来了，来晚了！大伙说，怎么罚？”
黄易起身，说：“关关新年好，恭喜发财。”说话间，将位子让了出来。
关关笑吟吟地说：“瞧，还是黄易知心。你们就知道欺负我，尤其这个小胖子，没大没小，当罚的是他，大伙说是不是？”
二胖叫屈，煽动大家罚关关酒。
关关乃女中豪杰，一身职业装，相当干练，却生就一副俊俏模样，是那种很有风情的成熟女人。“关关”则是这一帮人给她的昵称，她也喜欢，便叫开了。
黄易伸手：“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甩了甩了伸出手，跟着闹：“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关关呵呵乐了，扬手欲拍两人脑门，笑骂：“先打你满头包，再给红包。”
甩了甩了嘻嘻跳开，躲在黄易身后。黄易拉开椅子，告饶：“别打别打。来，关关请坐。来晚了是要罚酒，至于怎么罚，天空说。”
龙泽和二胖带头起哄：“对对对，大哥说，怎么罚！”
关关落座，任大伙百般闹腾，她自微笑不语，瞧去天空。
天空呵呵一笑，说：“是呀，关关，酒都要散了你才来，不罚不行。”
关关道：“大哥说了算。”
天空道：“不过呢，考虑到关总公务繁忙，又不能罚醉了。这样，三杯。大伙说怎样？”不待大伙做声，他唤来身后的服务员，耳语了几句。
“三杯！三杯太少，每人罚关关三杯！”大伙起哄。
服务员快速送来一酒杯，放在关关跟前。黄易一瞧，乐了。小酒杯跟他在王隽家跟老兵对饮时所用的小酒盅一般大小，这样的小杯，莫说三杯，就是三十杯，相信关关也能应付。
大伙不干了。关关笑，笑不露齿，偏又是大大方方的，风姿绰约。
“来，满上。”天空侧身，一手扶在关关椅背上，一手招呼二胖和龙泽。
端详着小酒盅，二胖叫道：“这什么呀，这种杯子至少得三十杯！”
龙泽笑天空：“大哥，你不对呀。不能这么护着关关呀！”
天空大笑，十分愉悦，就是不说话。
黄易学着河南话：“中！三杯就三杯，小酒盅就小酒盅。听大哥的！”
甩了甩了像个小跟屁虫，附和：“是呀。生意这么忙，你们莫让关关喝那么多好不好？改天可以再喝嘛。关关是女的，你们也不晓得照顾一下。”
关关笑吟吟地说：“就是就是，还是甩了好，心疼人。”
一番折腾，关关小饮三杯。大伙又闹腾了一阵子，都有些醉意，吵着要去KTV。
天空签单，热闹散去。豪华大包最低消费三千八，关关坐镇，两千了事。一行人出了湖锦，分车奔金色池塘。
盈袖一脸不高兴，想坐天空的车，但被二胖强行抢占了位子，她只好阴沉着脸挤在刘大姐的车上，嘟囔了一路。
众人心知肚明，也不理会。
路上，黄易交给龙泽一千块钱，说：“等下代我交给刘大姐。”
刘大姐是这个圈子每次活动的“财务总监”，这个小圈子的每次活动也都遵循AA制原则，无关富贵贫穷，这样很好。
龙泽诧异：“一人四百，用不了这么多。”
黄易说：“年三十晚上我不一定能参加，余下的先放你那，搞不好到时我就去了。”
龙泽说：“好，先放这儿。年三十人不多，二胖、我，还会带几个朋友一起玩，都是疯子。地点定在夜猫，你尽量来。”
黄易点点头，心境又有些失落。
车窗外飞逝的灯火像极了流年，感受得到，却抓不住。他想家了。他也想到老兵，甚至想起了石磊。奇怪的是，这一刻，他没有想到王隽。在金色池塘，他唱了两首歌，《望乡》和《2002年的第一场雪》。望乡，送给老父老母，送给魂牵梦绕的故乡和至亲至爱的人；而那一场雪，送给谁，只有他心里清楚。
他承认，关乎情感，他放不下——八年，是一段长长的日子。他不是个纠缠不休的人，如果是一场战争，他乐于沉溺在一个人的战斗里。这份纠结，与旁人无关。
十一点左右，甩了甩了累了，想回家。她本是个传统的女孩子，怎熬得过一群疯子。
“我有点累，先回家了。你们玩着。”瞧大伙还在兴头上，她悄悄跟天空、龙泽、二胖和黄易打了招呼，悄声离去。
黄易也不想玩了，跟天空等人招呼了，和甩了甩了一并出来。
两人都住在汉口香港路一带，一辆出租车载着两个异乡人，在繁华的夜里飞驰。两人各怀心事，都将头靠在车窗上，任灯火和繁华在眼中来了又去，一路无话。
一条幽深晦暗的胡同，深处是甩了甩了的住所。出租车进不去，丢下一溜屁烟，找寻下一个付费者去了。
天光混杂着微弱的灯光，将两个长长的影子铺陈到胡同深处，悄无声息。整座城市的静寂被繁华击溃，似乎都躲来了这里。
黄易觉得气氛怪怪的，主动说话：“‘甩了甩了’，嘿，这名字挺奇特的，什么意思？”
甩了甩了脚步很慢，低声说：“没什么意思呀，就是甩了呗。”
黄易笑笑：“春节怎不回老家？”
甩了甩了答道：“不想回。”
走了两步，她又说：“我老妈会来陪我。”
黄易说：“哦，那很好。”
甩了甩了问：“你呢，怎么不回？”
黄易心口又一阵刺痛，随口说：“和你一样，不想回。”
那声音再次从心底蹿出来，恶毒地叫着：他撒谎！他怕，他是胆小鬼！他没脸回！
甩了甩了说：“要是没安排，三十到我这来。我老妈烧的菜很好吃的！”
黄易说：“哦，谢谢。”
像守着金币的守财奴，他立刻又说：“不带红包可以吗？要红包，我还不如到餐馆，哈哈！”
甩了甩了站住，鄙夷地看着他。末了，一扭头，快步走开，丢下一句话：“爱来不来！”
黄易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
这玩笑开得过了，非但不合时宜，还落了下品。他只是不愿接受怜悯，以至于神经过敏，第一反应将甩了甩了的善意邀请当成了怜悯。这使他昏了头，不分轻重地说出戏谑之言，伤人伤己。
“嗨嗨嗨，甩了，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黄易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追上去，连声道歉：“别生气。我这张臭嘴开起玩笑不知轻重，别生气，别生气。”
“哼。”甩了甩了狠狠剐他一眼，毫无原谅之意，大步急行。
黄易站住了，没再追。看着甩了甩了气哼哼地走到大门口，倔犟得像一头小牛犊，他忽然乐了，心道：小P孩，呵呵。
他忘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小P孩。
甩了甩了在大门口止步，回头，见黄易没跟来，说：“我到了……你不上来坐会儿。”
这本是个问句，她偏偏表述成叙述句式。
黄易说：“不了。你安全到家，我保镖工作结束了。好好休息，我下班了。再见。”他转身就走。
甩了甩了是个传统本分的女孩子，即使邀请他上去坐坐，也绝不存其他目的，这一点他十分清楚。问题是，有些东西往往与目的无关，这世上的事又有几件是按既定目标发展的？他赶紧走，有些东西，不是他希望发生的。说白了，有些机会不能抓，反而得逃。时日一旦久远，一些原本微不足道的东西也会发展成洪水猛兽，比如好感。
他转身就走，心在拼命逃离。
无关高尚，他也是食色性也的雄性，但在玩的层面，偷色不偷心，这是原则。心之交付，唯挚爱之人。甩了甩了是个好女孩，但不是能令他甘心为之付出的那一个，这种触及“谈心”的游戏，他不想玩。就像李文秀说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大路好开阔，灯红酒绿杀人夜，黄易忽然开心起来，好似当真在心里杀了人一般痛快，逆着北风，扯着嗓子吼：
“青春的岁月
我们身不由己
只因这胸中
燃烧的梦想
青春的岁月
放浪的生涯
就任这时光
奔腾如流水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体会这欢乐
爱恨离别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这是我的完美生活”
铿锵大年夜
公元2003年，以巨人的步调，来了。
辞旧迎新，街道忽然清冷起来，稀稀落落的行人，连车辆都少得可怜。中国人民好似总会在春节时突然人间蒸发掉大部分。倘若你尝试过在春节期间，独自流落在某个大城市的街头，你就绝不会发出“中国人真多啊”这种感叹。
当然了，这都是假象，那些瞬间蒸发的人们，悉数聚集在一个一个钢筋水泥筑成的巢穴里，以极高的产能，不断生产着垃圾。
黄易选择了在王隽家过三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