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催，很快将黄易固守的心理防线摧毁。黄易臣服，乖乖赶来，顺路拎来两瓶五粮液。
节日的好处很多，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暂时忘掉烦恼，一身轻松；节日的坏处也很多，最大的坏处就是，一些平日埋于内心深处，已安抚平静的东西，会突然苏醒，且无限量放大。
这很残忍，但必须以笑面容忍，因为你不能去破坏。平心而论，大多数人，并不具备破坏力——不信你可以问问自己，敢粉碎心底的某些东西吗？
至少，黄易做不到。他承认，在这上头，他是懦弱的。
“不知今年春晚怎样，还要看赵本山的。”王隽忙碌着。
“他去年的小品是什么？有点记不清了。”丈母娘也在忙碌。
“问黄易，他最清楚。”王隽扭头问黄易，“黄易，赵本山去年演的什么小品呀？”
“哎，《钟点工》嘛。”老兵掌厨，也对这话题感兴趣，“黄易，把盐递我。”
“什么呀，《钟点工》是2000年的。”王隽乐了，怂恿黄易，“黄易，学学《钟点工》，哈哈，小样儿，穿上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
“好像是《昨天今天明天》。”丈母娘也参与进来，“白云黑土挺好笑。”
“拐卖。”黄易笑了。
每次提到赵本山他都想乐，那个带给人们无数欢笑的东北小老头，是值得人尊敬的。
“谁拐卖谁了？”王隽诧异，一时没明白过来。
“去年的小品《卖拐》。”黄易说。
想起里面的桥段，便有笑意从心里蔓延到嘴角，他忍不住学了句：“拐啊，卖啊，拐卖了啊！”
一家三口，都给他逗乐了。
“哈哈，看吧，我都说他学得蛮像的。”王隽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丈母娘笑着点头。厨房香气四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这一刻的温馨足以温暖一颗飘零的心。黄易心里暖暖的，那些曾经的阴霾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他并不知道，多年以后，回忆起生命中与王隽一同走过的日子，清晰的只有这一幕。虽然短暂，却足够消除她在他心里留下的负念。
一直到傍晚，融洽的气氛仍在延续。
年夜饭十分丰盛，王隽和她妈妈吃完就迫不及待守在电视机旁，等待春晚的开始。黄易和老兵两人开了瓶五粮液，天南海北地聊着，小酒喝得有滋有味。
七点半左右，老兵结束战斗。
“先放着，春晚快开始了，看完再收。来黄易，先看春晚。”老兵心情不错，招呼着黄易，溜达到沙发上坐下。
“没事，您先看着。我一会儿就收好。”黄易快速收拾着餐桌，十分麻利。
老兵虽然发话，但黄易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偷一时之懒，惹丈母娘不快，在这时分，是十分不明智的选择。所以他主动收拾桌子，心甘情愿。
丈母娘说：“小隽，去帮忙收拾桌子。”
象征性的客套话根本催不动王隽，她懒懒望来一眼，又扭头看电视，顺口说：“他在收呢。”
老兵眼一瞪：“让你去就去，啰唆什么！”
王隽还是有点怕老兵的，嘟囔着起身，磨磨蹭蹭往餐厅走。丈母娘瞧她一眼，注意力又回到电视上，未做声。
“不用不用，你别沾手，都是油。去看电视吧，我一会儿就搞定。”黄易将王隽轰出厨房，赶出餐厅。
王隽又坐回沙发，不忘瞪老兵一眼，说：“看吧，都说不用了。”
老兵火了，正要开口，丈母娘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行了行了，大年三十你吼什么，看电视。”
老兵顿时蔫了，哼了声，起身往厨房走，欲帮黄易。黄易赶他也不走，便由得他。爷俩一通忙活，餐厅和厨房很快整洁一新。
“黄易来，到房间看春晚。”老兵看也不看客厅沙发上的母女，招呼着黄易，往卧室走去。
黄易为难。
去吧，难免冷落了王隽和丈母娘；不去吧，驳了老兵面子——老兵显然是在和那对母女斗气。没工夫多想，他对丈母娘说：“阿姨，您看着。我去叔叔房间坐会儿。”老兵仗义，他不能不仗义，只好冒险得罪丈母娘了。
丈母娘语气轻描淡写，却轻淡得吓人：“去吧。”
黄易不禁打了个寒噤，暗暗叫苦：老兵呀老兵，您这是置我于水深火热呀。再说了，您猛冲猛打全凭火力，人家举重若轻靠的是智慧，您斗不过啊。
有人渴望着团聚，有人制造着分离，大千世界，真个是冷暖自知。大年三十，这个约定俗成团聚的日子，黄易是那么地想家，而这家子却用一堵墙筑起了隔阂。黄易敢肯定，倘若不是王涛一家三口回来了，以老兵的性情，一晚上都会躲在墙后，放着冷枪。
晚上十点多钟，王涛夫妇带着女儿果果回来了。
房间顿时热闹起来，孩子无疑是父母的开心果，老兵出来了，逗着果果，丈母娘则跟在儿子后头，不停地嘘寒问暖。老两口相互呼应着，给儿子儿媳张罗吃的，至于他们之间的冷战，似乎从未发生过。这大概就是家的魅力，血浓于水，亲情总是高于一切。
黄易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红包，里面分别包着一千块，一个给果果，一个给王隽，一个则给了丈母娘。本想午夜钟声敲响时送出红包，但眼前的浓郁亲情，让他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他想让这份因亲情而生的喜悦再添一分，再持久一点，即使这是旁人的家，即使他目前只是个看客。
“果果，快谢谢叔叔。”王涛蹲着，将女儿搂在怀里，鼓励着。
“呵呵，果果成小富婆啰。”丈母娘很开心，不是因为红包，更多是缘于黄易的这一举动令她满意。
黄易微笑，心头却发苦：作为一个母亲，其实她要的不多。
“谢谢出出。”果果咿呀学语没多久，将“叔叔”说成了“出出”，不过稚嫩的童音依旧让人愉悦。
大家都笑起来。
黄易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果果肉嘟嘟的小脸蛋，疼爱地说：“不客气，果果真乖。”
果果忽然笑起来，手舞足蹈的小样子实在可爱，似乎听懂了夸奖。
黄易知道，她还小，还听不懂太多话，她只是看到这么多熟悉亲近的人，所以开心。黄易心里暖暖的，瞧着果果在客厅里步履蹒跚地跑着，很童稚地咯咯笑着，他忽然很渴望拥有一个女儿。
这份渴望是那么强烈，忽然就冒出来了，像在心里升起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心房温暖极了，也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愣住：这是怎么了？旋即他释然，寂寥地笑了：哦，公元2003年，二十九岁了，到当爸爸的年龄了。
快乐时光总是跑得飞快，不知不觉已过十一点，墙上的指针滴答滴答着向零点冲刺。
“快来快来，赵本山！”王隽叫起来，指着电视。
“都来看，赵本山小品上场了。呵呵，不知今年会卖什么。”丈母娘招呼着其他人，抱着果果，坐在王隽旁。
一家人很快围坐在客厅，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
黄易默默站在沙发后，望着电视画面，微笑。他相信，春晚一年不如一年，只有赵本山依旧是赵本山，决不会让观众失望。
“咦，黄易，来，坐着看。”
王涛见黄易还站着，左右看看，沙发已坐满，他赶忙往妻子一边挤了挤，空出个位子，招呼黄易。
“好。我坐这儿，你过来点，别挤到嫂子。”
黄易没坐挤出的空位，侧身坐在皮沙发宽厚的扶手上，示意王涛回来些。他是对的，王涛的妻子产后体形一直没恢复，还很胖，需要一定空间坐着才舒服。王涛笑笑，表示感谢。
范伟先于赵本山出场了，拎着副拐，傻乎乎地走上台：“去年买拐，窝囊够戗，丢了工作跑了对象，我就不信这个劲，别人能让我吃亏，我就不能让别人上一当！”
直播现场笑声起，屋内也起了笑声。黄易笑着，单凭开场白，他断定，今年赵本山和范伟这对老搭档同样不会令人失望。他忽然想起了老爸老妈，此时此刻，他们一定也坐在电视机前，笑容满面。
赵本山带来的欢声笑语还未散尽，零点的钟声却准时响起，宣告着公元2003年正式到来。
钟声响起时，手机铃声也如影随形地响起——王隽的电话，在她房间疯响。这时分，正是拜年的高峰期，电话、短信多如牛毛。
“黄易，帮我拿下电话。”王隽偎在沙发里，懒得动。
黄易的手机也震起来。他掏出电话，一边翻看着拜年短信，一边走进王隽的房间。王隽的手机在书桌上，他走近时，那头已挂了。
“对方挂了！”他扭头冲客厅喊。
“看看谁打的！”王隽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黄易查了未接电话，显示“老彭”。他又喊：“老彭！”话音刚落，丁零一声响，一条短信跳出来，他想都没想就随手按了阅读键，只当是拜年短信。岂料，还没来得及看，就听到跑动的脚步声，王隽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迅速飘来。
“不用你拿！放那别动，我自己来！”
黄易一怔，几乎恍惚间，他本能地低头去看手机，短信：我抵汉。怎么不接电话？发信方：老彭。
黄易心咯噔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王隽已冲过来，一把夺走手机，转身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的门紧紧关上，随即是一声反锁的脆响。黄易愣愣地站在那儿，有一丝莫名的情绪在心里爬升。很快，王隽压低的声音隐约自卫生间传来，不知跟谁在通电话。
心绪有点乱，黄易望去客厅，老兵夫妇和王涛一家还在关注春晚。他没回客厅，走到王隽房间的窗前，随手从书桌上抄起一本书，胡乱翻着。书页发出沙沙声，看不进去一个字，他不为看书，只是想离卫生间远一点，离里面传出的有意压低的说话声远一些，他不想听。
望去窗外，万家灯火，夜色阑珊，鞭炮声不断传来。华丽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在夜空绽放，瞬间灿烂，随即幻灭。
没一会儿，王隽从卫生间出来，匆匆走进房间，瞥了黄易一眼，目光迅速躲开，开始翻动衣柜、鞋柜。
黄易站在窗口，没动，不问，依然是那个姿态。
不闻，他做不到，他能做到的是不问。不问就是沉默着等待，在事态进一步发展之前，等她主动说点什么。
王隽迅速穿戴整齐，拎了包就往外走，不看他一眼，也不发一言。不像丢弃，更像逃离。这一刻，她似乎怕面对他。
事态严重了，他不能再沉默，他留予他们俩的机会，被她轻易挥霍了，错失了。
“要出去？”他问。
她猝然站住，回头，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不过有点假。看着他，她的语调尽量平缓着，说：“我出去一下。”
“多久？”他又问。平静，他不问出去做什么，绝不问。
“一会儿。你在这玩，不管我。”她有点慌乱，目光躲闪，不敢正视他。
“今儿大年三十。”
他懂了，“一会儿”可能是三十分钟，也可能是六个小时。他提醒她：今儿是大年三十，我是你男友，在你家过年。虽没说全，但她是聪明人，不会不懂。
她懂了，因为她开始烦躁：“哎呀你烦不烦！”
他沉默。注视着她，忽然笑了。
她愣了。
那笑淡然，却叫她毛骨悚然，直觉被彻底看穿，心底的潜藏悉数翻晒在他面前。那笑也淡漠，她却觉出了他的愤怒，她几乎被那愤怒撕碎。她转身就走，快步走出房间，走过客厅，走出他的视线，砰，消失于门外。
他依旧没动，站在那，笑依旧挂在嘴角，就那般看着她消失，没有揭穿她，也没有撕碎她，目光变得冰冷。
丈母娘大叫：“小隽！这么晚去哪里？年三十啊！”她追去，打开门，早看不见宝贝女儿踪影。
老兵错愕，随即愤怒，脸色铁青，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王涛夫妇亦一脸不解。妻子不断小声询问，王涛眼一瞪，没好气回了句：“我怎知道！”显然怒气未消，他又冲还扒着门缝往外瞧的老妈说：“妈，你不能再这么娇纵她！”
丈母娘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回身，见黄易站在那。她问：“黄易，是不是你们拌嘴吵架了？”
老兵、王涛夫妇齐望来。
黄易摇摇头，冲他们笑了笑。
他就那么站着，望着门的方向，本想给他们一个放心的、安抚的、灿烂的笑，偏偏笑出个悲凉。
偌大一个客厅，突然安静。老兵、王涛夫妇重将目光投去电视，丈母娘张了下嘴，终是说不出只言片语。他们几乎同时觉出了什么。谁都不说话，也确实不知说什么好，一片死寂。
气氛实在糟透了，年三十不该是这样子。
黄易定了定神，来到客厅，俯身亲了亲果果的小脸蛋，然后告别：“叔叔、阿姨、王涛、嫂子，新年快乐！小隽一会儿就回来，有朋友喊她一起迎接新年，你们不用担心。我先走了，那边还有一帮朋友在等我。”
他转身，往门口走。
丈母娘急叫他：“就在这儿玩。这么晚出去肯定又是喝酒，伤身。别去了，就在家里，等下我们打牌。”
黄易心头一暖，有些感动，眼角莫名有了湿润感。
他知道，这一次的关切，丈母娘出自真心。可是他怎能留下呢？这种情形，留下只会制造尴尬，让气氛更沉重。连耿直的老兵都意识到这一点，而没出声挽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