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招手：“来，陪我喝两盅。”
黄易瞧了瞧，母女俩就餐完毕，正在沙发上闲聊。平复了下情绪，黄易来到餐桌旁坐下，主动给老兵斟酒，也为自己老实不客气地斟了满满一杯。
小酒杯饮酒是老兵的习惯，一口一杯，过瘾，不起量，还特有范儿。爷俩推杯换盏，倒也快活。
这让黄易念起林冲那话，“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
黄易想发疯，他开始吃，吃桌上剩下的所有饭菜，半瓶酒让爷俩喝空之际，饭菜也被他扫荡一空。实际上，一桌饭菜，老兵一家三口顶多用掉三分之一。说白了吧，黄易一人干掉了他们全家双倍的饭菜，短时间内，风卷残云。
老兵愕然，继而有些怨怒，十分不满地瞪了沙发上那对母女一眼。
老兵赶紧起身，不知从哪摸出瓶酒，又从冰箱里拿了些吃的，都是包装熟食，猪蹄、鸭脖、午餐肉、小菜……似乎怕黄易饿着，又似乎以此对沙发上那对母女表示不满，总之他将冰箱里能直接食用的食物悉数堆到了桌上。
“吃吧，多吃点。”
老兵替黄易斟了酒，这令黄易惶恐不安，同时又觉得老兵真像他在老家的父亲。老兵是实诚的，黄易懂，老兵这是看出黄易饿了，在怨责王隽和她的妈妈，替黄易抱不平。
黄易很感动。
同时，他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很无耻，表演出十二分夸张的吃相，利用了老兵的真情实意。他想抽自己大嘴巴子，狠狠的那种。
“叔，我吃饱了。”他想说点什么弥补，像个没安好心的被收留者。
他不想再待下去，他很怕王隽和她的母亲加入进来，那样他会忍不住用心性中刚强的一面进行猛烈还击，掉头却又在老兵面前缴械。
他决定逃：“叔叔、阿姨，我走了。还有点事要办，改天来看您二老。”
黄易打了个招呼，拔腿就往外走。余光可见，王隽望来一眼，懒懒来送。老兵追来门口时，黄易已开了门，跑下楼去。老兵倚着门，冲楼梯喊：“小黄，春节来家里过，别在外飘着！”
黄易没敢停，也没敢回应，冲出楼洞，跑过小区，挤入熙攘的人流才放缓脚步。他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神情淡漠。
冥冥中，心里那个声音又在骂：你个傻子！
不若疏狂
新华路与建设大道的交叉口，繁华若梦。
新世界、湖锦、太子、小蓝鲸、演艺酒吧、西北湖、石烧、电视台、夜场……吃喝玩乐，无一不足。而这个交叉口地带越来越多重量级地标性场所的堆积，似乎昭示着某种未来。
多年以后，黄易常叹：虎踞龙盘之地，猫蛇岂知时运？混迹武汉六年间，一直徘徊在这一带，直至离开时他才恍然明白，那一把青春烈火燃烧在这黄金宝地，不曾有身家半分。于是难免沮丧，一把火烧在故土，一把火烧在武汉，这半生怎就相似轮回？这一生，可还够几把火烧？时光蹉跎，逝者如斯。
湖锦酒店，欧式风格，气派堂皇。背临西北湖水，侧卧西北湖广场，守着新华路和建设大道两条主干道，真是财源滚滚，食客如流。
门厅的迎宾小妞个个笑颦如花。黄易报了房号，立马有一个扭着青春翘臀的小妞上前引路，并主动搭讪。这一度让黄易飘飘然，甚至考虑着先迈哪条腿会更有风度。
“先生，请随我来。”小妞的声音半职业半青春，令人愉悦。
“我们关总一早吩咐过，先生是她的朋友，要接待好。我这就带先生去豪华大包。先生请注意脚下台阶。”
真令人沮丧。原来她这般殷勤，是出于上司的关照。
黄易意兴索然，再也不考虑迈哪条腿了。在心里却念着：关总呀关总，你为何不提前放出风去，就说那位黄先生单身多金，风流倜傥，感情上刚刚遭受过毁灭性打击，正需佳人安慰呢？
这般想着，险些令自己反胃，黄易忍不住自嘲：“庸俗，俗不可耐！低级趣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妞心惶惶，以为黄易评判她着装，一时乱了方寸，没了自信，脚步有点乱，嗫嚅着：“这……身迎宾装是……是公司规定必须穿的……是有点俗气。”
黄易愕然，随即醒悟，忙说：“不不不，还是不错的。你这身材，穿什么都好看。”
他不是厚颜无耻的登徒子，也不是见食就上的下流坯。他只是忽然发觉犯了大错，无意中粉碎了一个人的信心，这很不好，让他内心有犯罪感。
“真的？”小妞半信半疑，一看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毛丫头。
“真的！你瞧门口那位，她穿着就没你的气质好。”黄易暗吁一口气，心道：总算可以弥补。
小妞望去门厅，一个身材胖乎乎的同伴，果然将迎宾服穿得扭扭捏捏。她扑哧乐了，脚步轻快起来。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黄易心情舒畅地跨进了大包。
果然够豪华，乱七八糟的奢华配件就不必啰唆了，唯一令黄易有好感的是，半边落地窗，临窗错层地面的红毯上竟然还摆放着一架白色钢琴。黄易怔了几秒，想起了1900，心情忽然失落起来。
儿时，父亲送给他一架电子琴，那可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他每日翻着五线谱，电子琴便会发出打嗝一样的声响，后来，他硬是“自学成材”，完整弹奏出一曲《拥军花鼓》，小小年纪就能龇着牙，随着调调唱：“……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嗨呀梅翠花，嗨呀海棠花……”
可如今，我的电子琴呢？我的猪啊羊呀，还有我的海棠花，哪里去了呢？
心里那个声音又冒出来：你把它们丢了，你把什么都丢了。
黄易抚摸着白色钢琴，像抚摸儿时的电子琴，眼中有一闪一闪的东西——1900至死守护着他的世界，而自己把什么都丢了。
“嗨，来，吼一嗓子！”
二胖用大嗓门把黄易拉回现实，又不由分说把黄易拥搡到一堆人中。先到的七八个正围坐在背投前K歌。黄易挨个打了招呼，忍不住又扭头望去钢琴一眼。
龙泽坐到黄易身旁：“来啦。”
黄易点头：“来了。怎么才这几个人？天空呢？”
二胖趴在黄易后背上，探头朝霸着麦的大喇叭喊道：“大喇叭赶紧，把麦给大姐！都你唱？我想听大姐唱女人花。”
开始起哄，几个人夺大喇叭手中的麦克风，嘻嘻哈哈。大喇叭叫着躲着，不给。刘大姐笑吟吟坐在那，看他们胡闹。
“哈哈！再不给，捶他个大喇叭！”
龙泽跟着起哄，大伙更闹，他笑吟吟回过头，对黄易说：“天空顺路接了几个，差不多该到了。”
二胖双肘还压在黄易肩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嗨，把你书借几本我看看。”
“我那没你想看的书。”
“嘿！你都不晓得我要看什么，就说没有！”
“黄书。”
龙泽哈哈笑起来，指着二胖，说：“对，瞧这小子模样，整个就一部黄书。”
“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二胖气得嘴都歪了。末了，自个儿忍不住乐了，“好好好，我没你们嘴狠。那这样好不好，我拿书跟你换着看？”
“我不看黄书。”黄易说。
龙泽又哈哈笑起来，笑到捧腹，扶着黄易肩膀才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这回，二胖连鼻子也歪了。而且看上去，只要再稍微加把劲，鼻子就会从他脸上自动脱落。
于是，黄易补了一句：“不看黄书是因为，二十四岁以前，黄书看遍，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不再看黄书。”
自始至终，他神色都是正经且认真的，无半点调侃戏谑之态，甚至看上去还有那么点严肃。这一度令二胖生了错觉，搞不清他是否在开玩笑。
黄易盯着二胖的鼻子，满目怜悯，然后以舒缓淡漠的语气，作出简洁有力、画龙点睛的最后一击。
“小孩子才看黄书。”
“哈哈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龙泽实在撑不住了，从椅子滑到地上，蹲着，捂着肚子笑。都快笑抽筋了，他还没忘作出评价：“黄易，哈哈……你小子太坏了……”
二胖回过味，知被黄易耍了，反气得哈哈大笑，扑上来掐着黄易脖子狠狠摇。黄易被晃得头晕，连连求饶。
“停……停停……咳咳……换书换书，我同意！”
二胖这才稍稍松劲，双手还卡着黄易脖子，逼问：“说，拿啥书给我？”
黄易说：“你有啥书？”
二胖说：“很多，海了去了！”
黄易说：“还是你厉害，我书少得可怜，只有几本池莉、古龙、张贤亮、梁晓声、斯蒂芬?金、屠格涅夫、金庸、海明威、温瑞安、鲁迅，再就是隋唐、封神、三国、春秋、战国……”
“停！停停。”
二胖叫停，马上又说：“显摆什么呀！明天我去你那看看，别到时只看到几本小人书摆在柜子里。”
黄易嘿嘿一乐，刚要言语，一众人蜂拥而入。天空到了，身后跟着甩了甩了、盈袖和阿古。几个不再胡闹，上前招呼。
这拨人全到齐的话，大约有三十人，平时常相聚的便是今天到场的十四人。黄易、二胖、龙泽、甩了甩了、盈袖五个算小字辈，其他人都在三十八到五十八之间。甩了甩了，女，联通就职，老家云南；盈袖，女，本地人，骨感长发，在某公司做文秘。龙泽在广电，二胖做点小生意，都是本地人。年长的那几个分属教师、教授、公职、老板，形形色色。总之，这个小圈子是经过七分自然淘汰和三分人为筛选而形成的，基本状态呈良性。
黄易认为，整个豪华大包最“豪华”的当属居中的餐桌，十四个人围坐，还富富有余，看上去有点国际首脑会议的意思了。恍惚间，黄易意兴大发，生了指点江山的豪气，大象西南，驴子西北，镰刀斧头占据北方，海盗、纳粹……
“黄易！黄易！”
“啊？”
黄易正神游物外意淫列国，猛闻声声唤，赶忙回归现实，仓促应了。循声望去，天空正在叫他。
“黄易来，坐这儿。”天空拍拍身旁座位。
“算了算了，我就坐这挺好。”黄易知深浅，大哥大姐面前，他何德何能，敢居上座。
“哎！来，让你坐就坐，快快快。”天空叫他。
“大哥喊你，你就坐嘛。”二胖这小子一贯大条，赶来把黄易往那边拉。
“那位子给关总留着，要不她待会儿来敬酒都没位子。”黄易死死坐着不动。
“对对对，给关关留个位子。”龙泽响应。
众人喧哗，附和着。趁这当口，黄易低声提醒二胖：“别胡闹，一会儿喝酒你再闹！”
一旁的甩了甩了偏过脑袋，低声说：“二胖莫瞎闹，位子不能乱坐。”
这当口，盈袖像只灵猫轻快跑过去，一屁股坐在那位子上，嘻嘻道：“我坐我坐。这么好的位子没人坐多可惜，我来坐。”
众人哄笑。二胖、龙泽带头起哄，笑盈袖是个小妖精，专门坐大哥旁边勾人。嘻嘻哈哈的，场面倒也热闹。
“瞧见没，大哥，女士优先，我不能跟美女抢呀！”黄易跟着叫。
二胖忽低头，在黄易耳边鬼兮兮低语：“瞧见没，瞧出点意思没？嘿嘿。”拍了拍黄易肩头，他回了自己位子。
黄易笑笑，知其所指，只作不知。
甩了甩了嘟囔了句：“无知当有趣，莫名其妙。”
黄易一愣，偏头瞧她。甩了甩了捧着一杯温热的杏仁露，瞟过来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都未言语。
二胖和甩了甩了都是针对盈袖，这一点，黄易知道。他也不喜盈袖，太露，做作。表现自我没有错，但过了头，成为表演，那就影响观感了。盈袖就是这样，发力过猛。
不过黄易已非轻狂少年客，有些情绪他能克制，不似甩了甩了，不喜便皱眉；也不像二胖，看不惯就损你没商量——他敢肯定，二胖今晚一准会找机会挤对盈袖。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算成熟，还是沦陷？他只确定一点，甩了甩了和二胖身上尚存的那份原生态的洒脱，他已没了。
他忽然便生了寂寞，场面十分热闹，热闹得让他觉得连躯体都好似在热烈狂舞，而心却躲在寂静的角落，远远地冷冷注视。
“黄易，你点什么？黄易？喂，想什么呢？”甩了甩了扯他衣袖，总算把黄易的思绪赶跑了。
黄易摇摇头，心说：最近这是怎么了，总胡思乱想。见甩了甩了拿奇怪的眼神瞧来，黄易赶忙取过她手里的菜单，一边翻着，一边言不由衷地扯着话。
“看一看，吃点什么呢？嗨，甩了，你在云南老家过春节都吃什么好东西？说来听听，我看看这里有没。”
“怎么了？”甩了歪着脑袋，眼睛忽闪忽闪，自下而上斜瞅着黄易，“感觉你怪怪的，好像有心事。”
“嗯，‘怎么了’，我瞧瞧有没‘怎么了’。”
黄易岔开话题，目光在菜单上溜达，继续信口胡咧咧：“这名字怪怪的，什么菜会叫这名字啊。哦对了，云南少数民族比较多，难道是少数民族的特色菜？甩了，你是哪个族的？哎呀！你不会是越南妹越境来的吧！”
甩了甩了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打了他胳膊一下，佯怒，不到一秒钟，自己笑了，啐道：“你才越南妹。赶紧点菜，我不知道点什么好，你帮我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