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江边,一个霪雨霏霏的秋天的夜晚,我打开一本褐黑色封面的书,一双潮湿、迷蒙、充满忧郁的眼睛立即紧紧地盯住我,又迅速飘移在白雾茫茫的夜空。
追随着他的目光,立即把我带到遥远的拉丁美洲最深处的一个城市——哥伦比亚,在这个雾气弥漫的若隐若现的神秘都市,一边是上百万人的繁华大都市,另一边是赤身裸体的土著人的原始部落。
他站在这个之间,现实与梦幻,现代与古老,文明与野蛮,在同一个时空里面交织、交错,像两股巨大的潜流,猛烈地冲击着他,并且,在他这里相互冲撞、抵消。在长久的极度徘徊和寂静中,他的内心充满着一种与生倶来的孤独、恐惧和突围的迫切欲望。
1965年的秋天的黄昏,一场小雨刚刚停歇,在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携带着妻子驱车前往海滨城市阿尔布尔科。
一道夕阳穿透稀薄的云层,笼罩着深蓝且灰的海湾上空。一条海边的公路蜿蜒着,像一道发亮的弧线射向远方的海面,越来越暗的礁石像移动的影子,被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划破。
我看见海湾和公路的上空,有几只海鸥在平静地盘旋着,不时发出呀呀的叫声。不远的海天交汇处,闪烁着火山喷发般猩红的光亮。
突然,他调转车头,在路边缓缓停下,半身伏在方向盘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渴望已久的书到了出世的时候了。孤独,孤独,对,就叫百年孤独吧,他看着惊恐不安的妻子说,给我半年时间。
在接下来的540多个日日夜夜,我和飘浮在空中的小雨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他常常散步的林间小路和海边的毫无目的驾车疾驶的公路从此也消失了他的身影。我只能想象着他在书房里面的样子,如同一只远渡重洋、疲倦万分的鹆子,停在波涛汹涌的一艘渔船的桅杆上,仍然在颠簸,行迸。
马尔克斯的书房只留下一扇窗户,他的妻子除了递送一些食物,就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默默流泪,低声祈祷。有一天,当他终于走出房间,妻子一脸无奈,歉疚不安,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借款账单,低声饮泣,他们已经债台高筑。
酝酿了十几年的巨著诞生了。
又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我和他在林中小路上不期而遇。
他仍然沉浸在创作状态那种恍恍惚惚的迷离之中,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声音,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他说,我写的是现实,就像新闻一样真实可信。他后来又说,拉美国家也和古老的中国一样,充满文化和人文的深度神秘,而且,你们的多种文化与宗教的渗透、交融,充斥了神话和神秘,纠缠不清。
有一次,他在接受一家著名媒体采访的时候,愤然打断记者的提问,严肃地把双手一摊,说:“我只是原原本本地把那些记录下来,如果你们最终承认我描述的都是真实的,书本中的一切更加真实,至于,那里面发生的本身可能具备魔幻,仅仅是人们的意识而已。”
我认为,马尔克斯在书中大量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用他惊人的想象力,创造了魔域般的巅峰之作。
多少年来,人们对他产生了误读,读到的魔幻色彩越多,偏离得就越远。
即使,在那个偏远荒芜的马孔多小镇,因为布恩蒂亚家族的到来,流浪的吉普赛人以及乌苏拉发现通向外部的一条秘密小径,从而引来了第一批移民,原始的蛮荒之地被人的喧嚣打破,这应该是打破了孤独。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移民和外部交流的扩大,为什么这种孤独却越来越深?
乌托邦式的理想生活被慢慢打破了,人们活在迷乱和怀旧的梦幻之中,无可适从,在人的欲望驱使下,内心的宁静化为乌有。人在偏远的地域,产生越来越严重的隔离、敌视、相互掠夺和排斥,即使是在一个家族里,仍然上演着。
我想,与其说是魔幻,不如说自然主义更加贴切。
难道人性之中的孤独是与生倶来的?
我久久望着江面上雨幕,偶尔,突突突驶过夜行的驳船之后,空阔,死寂,眼前一片迷蒙。
在浙浙沥沥的雨声深处,我注视着他,深凹的眼眶一直在雨中下陷,像我看见所有秋天的雨夜,他正在被吞没、被融化,慢慢消融在漫天雨幕之中。
乱世之中,马尔克斯在极度困惑中感受到一种严肃的理性的绝望,通过写作,他开始把个体的孤独体验演化成为一场孤独的行动,在危险的倾斜的思想断崖边缘,马孔多小镇不过是表现自身孤独的表象而已。最终,他还是通过写作,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孤独的行动。
1973年9月9日,智利发生了军事政变。他立即赶写了反对独裁的小说《族长的没落》,批判、嘲笑和无情抨击拉丁美洲专制独裁的暴君,一度成为拉美共产党和左派组织同盟者的重要喉舌,最终成为哥伦比亚政府通缉的对象。
20世纪80年代,他向墨西哥政府要求政治避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之后,他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并用奖金创办了一家报社,始终作为一名真诚勇敢、敏感杰出的作家战士,手中的钢笔成为他生命的武器。
正如他在诺贝尔授奖仪式上所说:我们有权力认为,着手建立一个与之抗衡的乌托邦还为时不晚,这将是一个崭新的、灿烂如锦的、生意盎然的乌托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被人决定死亡的方式,爱情忠诚无欺,幸福得以实现,而命中注定一百年出于孤独的世家最终获得并将永远享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
任何世界级文学大师都是孤独的,然而,伴随这种孤独的心地却是温和、善良和真诚,马尔克斯更是如此。我认为,他比其他人更多地具备了独特的孤独品质,作为终生写作的人,孤独对于他可能是在书房里慢性自杀,但是,不通向死亡。
曾经,马尔克斯关上了房门,世界却为他打开另外一扇门,而我们走进去,重新经历,重新打量眼前的一切。
在我们今天的时代,开放改变了一切,高铁、通讯、航空缩短了人们的空间和时间,在带来丰厚物质享受的同时,人们的心灵却越来越感到孤独,仿佛独自置身在茫茫荒原之上,没有感情沟通,缺乏信任和了解。尽管很多人为打破孤独进行过种种艰难的探索,但由于无法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把分散的力量统一起来,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当大量的人们从偏僻的山村涌向城市,在灯红酒绿,喧嚣吵嚷的都市,无数的幽灵在城市和欲望的上空徘徊游移,在肮脏潮湿的下水道里面来回奔突、沉浮,残缺的身影和一张张破碎的面孔在雨水打湿的柏油马路上随意飘浮,若隐若现。
马尔克斯通过布恩迪亚家族7代人的人间和鬼界、过去和未来的变幻莫测的经历反映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最终目的,是思考和追寻造成马孔多小镇百年孤独的原因,从而去寻找摆脱命运戏弄的正确途径。他和我们一起进入到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交错的生活之中,不仅让人感受许多血淋淋的现实与梦幻的荒诞不经,也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人性中令人最震惊的情感。
那个遥远的拉美大陆的马孔多小镇向我走来。
黑色雨幕中,一起在文字巨大的锁链中戴着镣铐在翩翩起舞,我正在他们的行列之中,做一次真正的远行。我想,我应该是他们的同行者,我也来自偏远陌生的某个部落,只是遗忘了,即使是遗忘,也遗忘的是孤独。
江边的秋雨仍然在下着,下着世界上一模一样的雨,我在江边的一个古城的房间里,蜷缩在破旧的藤椅里,我总是慢地在想,在看,这雨水和日夜流淌的江水一样,绵绵不绝,静静流淌。
马尔克斯把孤独变成了行动,而我,变成雨夜里手中冒着热气的咖啡,被孤独慢慢品尝,也品尝自己,最终,以孤独抵抗时间。
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小镇变了,世界变了,拉美变了,我们也改变了,但是,唯一不变的就是天上的雨水。它从天而降,没有丝毫改变颜色和形状。它们和孤独一样,独自飘来飘去,虽然雨与孤独没有本质上的联系,但是,它陪伴着孤独,最终,成为与孤独息息相关的事物。
午夜,他从雨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