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们这个靠近江边城市老是停电。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外婆总是在这个时候手举着蜡烛准时地走来,出现在我蜷缩着、在刚刚停电的那个角落,一动都不能移动。
颤巍巍的烛光和颤巍巍的外婆把这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弄得摇摇晃晃,白发苍苍的她被烛光放得很大很大……外婆会把我拥在怀里,昏暗暗的烛光里多了一种温度,多了一声声含糊不清的歌谣,也多了一种催人昏昏欲睡的迷惑和不解。
停电的时候,我默无声响,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蜡烛,总是担心这样一直烧下去,会把蜡烛头子燃尽,会把这个世界燃尽。紧张的烛光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一路掘进,—旦停下来,就会瞬间把我拋掷在无边的黑暗之中。黑夜的巨大岩石仿佛复活,仿佛一直在慢慢合拢,在我的眼前露出巨齿,不是贪婪的凶猛的,而是极端缓慢的,甚至温柔的,慢慢地就要把我吞噬……我的幼年的时光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奇怪地消失了。
多少年以后,我只要单独出现在黑暗中,感到孤寂或感到无奈的时候,我是多么多么想回到我的外婆的怀抱,在任何地方,都感觉没有离开。
外婆突然中风死了。
对于她老人家的死,我是深感歉疚的。这不单单是因为纯粹的亲情和怀念,而是来自她老人家自身的经历。她死去的那个夜晚,我正在千里之外的一个东海的小岛上,不能亲眼看着她,不能坐在她最后的身体旁边,
抚摸着她的白发,轻轻拉住她的手,让她在这个一生等待的却一生失忘的世界上多滞留一分钟,或者仅仅一秒。
得知她的死汛是第二天的下午,我把电报揉成一团,一个人走向海边。
沧海茫茫,我和外婆隔着整个天地之间生死的大限,永生永世相顾相望,上下穷碧两茫茫……我先是站在沙滩上,后来不得不靠在粗砺的礁石上,任何一次潮汐的声响,任何一簇浪花的溅起都可能把我猛烈地击倒,我当时的悲恸可能只有大海知道,或者根本不知道。
也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的那个外婆。
她是14岁就到了人家当了童养媳。21岁那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被抓壮丁走了,这时已经有了我的年幼的母亲和舅舅。那个被抓走的人后来回来了一次,在民国38那年,已经当上了国民党的团长,他就是我至今还没有见到的外祖父。他住了2个晚上就匆匆走了,因为他已经在外面又找了一个桂林女人。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音信。
我的外婆继续服侍两位老人,给人家洗衣、纳鞋、做点杂事赚点微薄的收入,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许多年过去了,甚至连我都从来不知道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我记得她唯一保留的一张旧得无法用陈旧或破旧来形容的照片,她平时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偶尔拿出来,指着给我看,瞧,这就是你外公。我依稀记得她看上去很端庄,很秀气,那个旁边的男人更加像个男人的样子。她轻微地笑着,轻微地用手抚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就慢慢地走了。
后来听母亲说,她年轻时候竟然自杀过一次,喝了一种治皮肤的外用药水,半夜里,又是她自己爬到水缸边拼命地喝水,惊动了其他人,才得以获救,她的婆婆跪在她床前一直求她,她终于答应了不再走那条路……她还是舍不得走的,尽管有人先弃她而去。
不走那条路,她仍然还在那条路上走着。走了整整50多年,直到自己再也走不动为止。
在我快要离家的那些日子,我才突然发觉她真的老了。木讷,行动迟缓,说话颠三倒四,一坐在门口就是大半天,而且脾气无故地越来越坏。我走的那天她非要去送我,天上正在下着雨,从家到码头还有一段路,家里人都劝她不要去,她居然生气了,自己先走出了门,而且后来听说我乘坐的轮船行驶了好远她还迟迟不肯离开,而且还非常非常伤心地流泪……她是真的害怕离别,还是预感到此次一别,终成诀别?
外婆,我的外婆——人活着,是不是就是一场无法告别的告别?
如同我们在火车站的月台、码头以及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之间的无数次的挥手,什么都挥去了,只有手最终留了下来。就如同现在我的手在敲打着电脑的键盘,这些机械的毫无生命的文字真的能再现你的任何瞬间?真的能敲打出我对你的哪怕一点点愧疚和深深痛悔?
我是应该在你最后的时刻留下来,把你渐渐冰凉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长跪不起地把头埋进你的怀中,就像我小的时候那样,贴进夜夜烛光,贴进你平静的黑暗中的目光……只要一看见久违的烛光,我就立即想起,或者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属于我和外婆安安静静厮守前长夜,又回到外婆的怀中……今天晚上,外婆,我和您手拉着手,今晚我们什么地方也别去,什么话也别说,就让我亲手为你点燃一支烛光,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