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京,我始终有一种失忆的感觉,好像能够记起的只有天安门、故宫、长城和香山,因为反复在图片和影视上看过,使我更加混淆了,怀疑自己到底去没去过京城。
北京太大了,也太古老,这超越时空的神奇之地,像太阳黑洞一样,瞬间吸收和吞没了我的一切,而且不留痕迹。
我一共去了3次京城,记忆中总是相互重叠、交叉、模糊难辨。
我不知道第一次是如何踏进京城,依稀记得是在8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我无声地独自沿着一条护城河走着,白皑皑的一片空白,河水在冰层底下似乎还在流淌,极其缓慢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显露出这座古老城市咄咄逼人的威严和神秘。
几只鸟突然从头顶飞去,天空飘着雪花,我抬头看见雪白的城墙,那些锯状的城垛突兀而锋利。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水晶宫里面,在充满神话和童话的空间里漫游,那些雪沫在静静地纷飞,我无限惬意地感受着一个梦幻世界的完美,感觉立即就要为我打开。
无意中看见城墙头上被风吹动的草丛,虽然是枯草,但是,在冬日的阳光里像一团正在燃烧的金灿灿火焰。它们居高临下,傲视苍穹,睥睨一切。它的上方是清澈宁静的天空,也是我脑海中突然的空白。
我从香山、中南海、颐和园和长安街经过,眼前反复出现着那些小草,在以后的几天里,都在拼命地臆想着拔去头脑中那些小草,然而,它们疯长的速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我是一棵小草,我不是一棵小草。
在京城,我肯定连小草都算不上,恭敬,卑谨,诚惶诚恐。
京城里,随便在城墙根下抓一把泥土,或者,在护城河里掬一捧水,它们都会告诉我,它们见过几代的帝王,经历过多少朝代,何况那些偏偏长在城墙上面的小草,它们岁岁祜荣,俯视了多少朝代的更迭和兴衰,窥伺了紫禁城中发生的一切。多少岁月悄悄流逝了,多少朝代无可奈何地衰亡了,而它们依旧还在!
第一站竟然直奔圆明园,这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
冬日的黄昏,这里除了几个跑步的人匆匆经过,几乎是一片宁静,是死静。光秃秃的树丫,光零零的石柱,和雪地上堆积的乱石,它们全部都在极度的默契中保持着惊人的和谐和一致。我在一堆乱石堆上站成一幅空白的画框,没有画布,没有颜料,只是为了那早已失去的盛景和繁华而临时性地挂在这里和那里。
静悄悄的雪在飘,经过我,落在这里。
感谢雪,覆盖了这里的一切,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西洋景废墟的石柱显得臃肿了一些,地上新鲜的雪平静而无辜。我想,它越想掩饰什么,就越会凸现出来。多年前,那些远渡重洋的侵略者就为了到这里,把一切摧毁了,掠去了,然后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我宁愿相信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更不会重演。
无意中,脚下发出悉悉率率的声响,我俯下身,拨开积雪,发现湿漉漉的樟树和泡桐树叶,焦黄透红,树叶下面突然露出一块紫黑的陶瓷片,用树枝用劲拨一下,一下露出许多。有一块非常完整的檐蓝,青灰色的表面有凹凸的图案,我站起来,拿在手上朝天空上比试着。圆明园现在才慢慢显露出一点轮廓,只是,这里冬天的黄昏去得太快,天色转暗,我赶紧揣上4块碎片,这也许是我全部的圆明园。离开了,我离去时一定是和当年那些人走的是同一条道,不然就不会感到心剧烈跳动,像他们一样心虚和不安,我也最终稀里糊涂地成了掠夺者。
心里乱糟糟的,堵满了墙头上的小草。
接下来,又去了八达岭看长城。
跳上旅游的中巴,先到定陵,我走在神道中央,不知道怎么心乱突突直跳,不就是看一个死去的皇帝吗,有什么可心虚的?我猜想,是不是与昨天偷偷带走的那片陶片有关!
皇帝没看到,只看到空空的墓穴。
在长城,从大漠吹来的齐刷刷的寒风像刀片一样的劈头盖脸地挥砍过来,让我不能直视,不能回避。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长城,真正的历史都是不容面对的,也无法面对。
我一口气奔跑起来,渐渐地远离人群,在一个烽火台边停下来,白雪皑皑,横空起舞,眼前和远处的景物全部成了蜡相。
此刻的京城,在我眼前展现出童话世界的静谧和静美,立即和我从童年就开始的向往和敬仰之情吻合在一起,虛无而雄伟,梦幻而真实。
一直向远处蜿蜒而去的城墙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渐渐模糊,成为群山、古代和冬天的一部分。而我,一动不动站着,站成身边冰冷坚硬的长城的青砖,沉重,凝思,凝望。
在天坛,我站在那个圆圈之中,终于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荣幸和骄傲,突然恢复了作为一个人,一个中国人的自信。中囯是地球的中心,而此刻我站在中心之上,我张开双臂,差点朝着天空高呼起来,头顶的天空中不断有白鸽盘旋着,我感觉一阵阵地眩晕。
也就是在这神圣的一刻,那些城墙上的草被风吹尽,在心中无踪无影。
在王府井、中国美术馆、大栅栏、颐和园、军事博物馆和琉璃街到处乱逛,反正北京大得很,任凭怎么跑也跑不出北京城的掌心。几个朝代的皇恩浩荡,阳光普济,在偌大的京城里我就像茫茫海上的一滴水,像滚滚红尘里的一粒沙尘,仿佛到处都留下我的足迹,到处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记得是平生第一次坐地铁,乘坐到天昏地暗。我打听到只要不出站台,可以随便从东到西,真是随心所欲,畅快惬意。当时好像是从木樨地进站的,从下午到傍晚,我无数次经过木樨地,仿佛真的把下辈子的地铁一下坐完了,坐到饥寒交迫,两眼发黑,以致后来去广州和上海,对地铁毫无兴趣。当时,真的很疲惫,很枯燥,而这种感觉直接来自那些城墙上,当时,有一个强烈的心愿,就是去天安门去看升旗,因为当过兵,算是一个情结,可是接连几天都睡过了头,北京的太阳总是比我起得早,真的没办法,我只好悻悻地放弃。得到最大补偿的不是去了人民大会堂,进了故宫,而是瞻仰了伟人毛泽东。在11月的凛冽寒风中排了2个多小时的队,看到他老人家睡着,不动声色地睡着,立即使四周如同梦境一般,我在梦游,在极其不真实的如梦如幻中飘浮。不同的是所有的人都醒着,都在看他,我也在看。他老人家好像眼皮眨了一下,也许是我站队站得体力不支,眼花缭乱,造成了错觉。他老人家忙碌了一辈子,为了一件事情,就是把人们唤醒。当时,许多人睡了,只有他一个人醒着。现在,是该好好地甜甜美美地睡上一场好觉。
出来后,我一个人站在纪念碑前,什么都不想,也不去看,就这样傻傻站着,直到石碑的巨大阴影和天安门上空的夜色完全融合在一起,直到把我全部吞没。
在离开京城的最后一天下午,我犹豫半天,还是匆匆忙忙地去了很远的卢沟桥。1937年的硝烟和炮声依稀还在,那么多石狮应验了我在纪念堂的猜想,全部仍然在沉睡,愤然转身离去,不由自主地唱起中国人最熟悉的那首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在返回的列车车厢里面,我失眠了,辗转反侧,我当时反复在想,我真的离开北京了吗?甚至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去过北京?空荡荡的脑海中,又出现墙头的那些草,现在,它们迅速滋生着,占据了我的全部。
四肢无力地躺在黑暗狭小的床铺上,任凭午夜的火车不停地颠簸,一声声汽笛在雪野里尖晡响起,把我拋向华北平原的上空。
但是,我知道,拋得再高,也无法高过京城城墙上的那些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