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闷热难耐,我偶然来到城市最东边,这里空无一人,仿佛连风都不存在。
一条空荡荡的大道在一个大转盘那里迅速地转向,仿佛把夜晚的一切不断地拋出去。周围是一片类似恐惧般的安静,离路基仅仅几步远,就是望不到边的黑暗。就在路灯微弱的光线的过渡中,一栋栋新建的毛坯楼房竖立在那里,顿时使这个黑夜获得了一种层次感,旁边是一片黑亮的水光,笼罩在芭茅草浓密的明影之中,模糊难辨。这时的楼房如一排排竖立起来的鱼,那些微弱反光的窗户暂时充当了整齐排列的鱗片,没有来得及拆除的脚手架如同胡乱丢弃的渔具、渔网,昏暗的月光打量着,我在诧异之后,一会儿就感到无动于衷。
我朝一座巨大的公路大桥走去。
因为公路桥向上拱起的巨大弧线,使这座空空如也的城池立即获取了一种张力,使我霎时有了一种紧绷绷的感受。周围的夜色充满了密度,没有悬念的风几乎没有感觉到我从桥上经过。
这是我第一次无意之中来到这里,那种陌生、警觉被这里的静默一下子放大了。素昧平生的人,来到一个从来不知晓的地点,也正好是一座空城。我在想,这时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不解之谜。
在相互短暂的沉默中,我打量着四周,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干道如一把钢刀,直插进夜色的深处.两边笔直的杨树在拼命地遮掩着,仿佛极力掩藏着那条路。其实,那条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没有人经过的路也就不成为路了,只有我,此刻不经意的目光偶然扫过。很快,周围的楼宇、转盘,水塘和黑糊糊一片的庄稼变成一幅平面的画布,丢弃在满是黄土灰尘的路面或者路边。
我越来越惊异面前的景物,说静物也许更加贴切。我从来都不曾听说过这里,更加没有想到在这里短暂停留。当然,所有的话题都属于这座空城,属于不为人知的那个秘密夜晚,我来到这里,瞬间成为空城的中心。
多少年前,这里绝对是一片荒野,看不见河沟、农舍、墓地、水塘和水田,就在这样的夏夜时分,空气中弥漫着禾粪和水质腐烂的气味,三二只流萤的绿光不断地飞绕,犹如一块破布在空气中不断地腐朽,残缺不堪。而现在竟然突然冒出一座城池,无限夸大着这种空寂、空洞和静默。
偶尔有装运黄土沙石的大型货车轰隆隆地经过,只是急驰远去之后,这里变得更加死寂。
我发现,在大转盘的右侧的通向东面的路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着一辆农用车。车上和旁边有几个人似乎在悄声商量着和争议着什么,不断朝这边张望,当我看着的时候,立即装着若无其事一样。这是逗留在空城里时间最长的几个人,当然也包括我,像影子一般游动,或者不再移动。
我现在努力回忆着,当时,我真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空荡荡的一片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许一直保持着沉默,如果真的说起些什么,大概也只有空城知道。
常年困守在离这不是很远的城市,却不愿逃脱,也无法逃脱。大概早已习惯了那种自我囚禁,在这个极端厌倦的平庸的日子里,早已失去了逃避的想法,而甘愿自欺欺人。在水泥房子里做一次梦幻中的远行,幻想着自己出现在大山峡谷之间,徜徉在小桥流水人家之境。
令我困惑不解的是,现在的我置身真实的空城,却感觉仍然在我生活的城市里面,并没有发生错位,只是空间上的位移。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立即感觉到生铁般的沉寂。
人的许多原始的回忆都直接来自乡村,因为我们上辈的上辈都是从那里来的,最终,也回到那里。现在,乡村渐渐消失了,即使存在,也只是老人和小孩的空村。无数的空村连串在一起,迅速运动着,一个越来越大的谜团,迅速包围着我,包围着此刻的空城。
空城是没有门的,它让我随意进入,但是,却无法离开。
我不知道是如何离开这里的,我只知道,从空城出去,迎接的是另一座空城。而唯一不同的是,在我的空荡荡的心中,又多出了一座空城。
现在,空城在半空中浮荡,瞬间变得也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庞大,透明,无限地膨胀。
空是一种境界。
我知道,我必须时常要面对这样安静的独处,不断地排空自己,让心从遗忘中一次次醒来,醒来就是活着,就是重生。
就在离开空城的瞬间,回过头,发现那里一片模糊,天地之间弥漫着淡蓝灰白的薄雾,我充满疑惑,我到底去没有去过那里,而且,那座空城是否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