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统销粮这个词,我感到既亲切又温暖,我是吃统销粮长大成人的,每当家里断炊,我就盼望着打统销粮的日子,一旦听见父亲说要“打统销”时,我就高兴得合不上眼,虽然统销粮每人每天只有8两,打来的口粮要按量吃到一定的时间,但每次打来时母亲总要让我们全家吃上一顿饱饭,然后再开始每天加上一些野菜细水长流。统销粮几乎都是杂粮,有时还是红薯片,母亲就将红薯片炒熟后磨成面,我们就上顿下顿喝着红薯片面汤。吃煮红薯片是那时最丰盛的晚餐,因为煮一顿就把全家人几天的口粮费掉了。有一次打来的统销粮照例是红薯片,我由于太饿吃得又快又猛,肚子疼了半晚上,整得父亲大后半夜不得不去敲开了大队药铺的门。
统销粮打来后就要抽时间推磨。农业社时,大人们每天起早贪黑,推磨的事儿只有在晚上进行,要么前半夜要不就是后半夜,反正不能耽工误了队上的活儿。一天满打满算才挣着八分工,如果上工迟了轻则挨一顿队长上纲上线的大骂,重则扣了当天的工分。工分少了,年终决算分来的口粮就少了。因为我家的成分是上中农,我们队上没有地主、富农,上中农便成了重点监管改造的对象。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老上中农”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加之我舅家是富农出身,我的母亲因之成了“文化大革命”中受批判的对象。记得我四五岁那年的一天深夜,母亲、大姐和哥哥开完会回来后,大姐一下子扑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了好一阵子,大姐的哭声感染了我和三姐,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原来是我的母亲成了众矢之的,叫队上的人整整批判了一个晚上。正由于这个原因,凡政府有的救济款、救济粮,我们家从来都沾不上边,生活也就比人家过得更艰难。我也由于家里成分不太好,加之父亲又给我起了个黄忠龙的名字,在学校里,同学们一直戏称我“黄富农”,害得我在中学时交了几次的入团申请书,都石沉大海。现在想起来,要不是恢复高考、淡化成分,还是靠推荐上大学,我是绝对上不了师范学校的。我感谢阳光融化了我家瓦棱上陈年的积雪。
说起推磨,那是一个最熬人的苦差事。我们亲房三家共用一盘石磨,大家轮换着推。轮到我家时,母亲领着我们点上煤油灯,她一个人一头,我们兄妹几个一头,就在磨道里转着圈圈。父亲那时不是在队上的牲口圈里看牲口,就是在瓜园子房里看瓜,很少能腾出身子来推磨。我们在磨房里反反复复,眼巴巴地看着磨子上的粮食从小磨眼里打着一个小旋涡,即便看得眼睛生疼,它行走的速度还是那样缓慢,真是急得我们在磨房里团团转。这时,母亲就一边用笤帚扫着从磨口里滚下来的小面蛋,一边给我们讲起故事,讲着讲着,磨子上的粮食终于推完了,天也就发亮了。经过这样数次的磨炼,我也就习惯了推磨的苦调活儿,以至后来我能耐住寂寞并对一个机械重复的工作一丝不苟,干得比较出色,这与小时候推磨磨出的性情与品质是分不开的。
统销粮除了正常的口粮外,上缴一头生猪,根据猪的大小也可以打二三十斤猪饲料垫补家用,但那时能养起生猪的毕竟是少数人家。童年时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是大豌豆面做成的饼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满口余香。我六岁那年的一天,奶奶叫父亲给她盘炕,我没事便跟上玩。之前,奶奶家缴了一头猪,打了几十斤大豌豆统销粮,奶奶就用大豌豆面烙了些饼子给我们爷俩吃,当时感觉从出生后这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也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影响,我对奶奶感恩的心情也就从这一天滋生起来。
吃统销粮年月,我们村上差不多家家的生活都过得难辛。即便是队上收成好的一年,生活依然不会有大的变化。因为那时候穷似乎成了一种光彩,就是谁家吃上一顿像样的好饭,比如白面面片、长面之类的,有人问起也会说成是甩汤。“吃了吗?”是那时人们最关心的民生问题,因此成了人们见面必打的招呼,久而久之,也就演变为农村人最亲切的问候语,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它旺盛的生命力和亲和力。盼过年,是那时孩子们心中最好的向往。过年了,就可以穿一件新衣裳,吃三天好饭,玩它个昏天黑地。在外地找婆家,是那时大姑娘最好的心愿。只要嫁出去嫁到陕西,就能吃饱肚子,不再过忍饥挨冻的日子,即使男人比自己大十多岁,也要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衣食没有着落的窘况下,温饱无疑是首选的答案,爱情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月色。如此,家乡的孔雀就一个个向东向北飞去,单我们一个村子嫁到陕西等地的女子就有八个,这其中就有我的堂姑、堂姐,她们很少回娘家,偶尔回来一趟,临别时总是哭着离开送别她们的亲人,步履缓慢地朝着崖上面的大路走去,直到看不见她的时候,我的大奶奶或者四婶子才用大襟衣角摸着眼角的泪,挪着如铅的小脚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这种送别的场景是我最不忍心看到的,但我又欲罢不能,我也想让堂姑、堂姐看到我夹在人群中的单薄身影。
有一件事情,只能发生在那个饥馑的年岁里,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现象。冬天,雪封大地,找不到野菜的人们就开始挖地鼠的窝,我们叫它巨狸猫窝。巨狸猫一般将洞穴营造在半崖上,挖它的老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饥”中生智,再不容易也会想办法搞到手。就这样巨狸猫辛苦攒下的过冬食物,就被饥饿的人们连根剜走。在我们那儿,有一个挖巨狸猫窝挖出名的人,大家都叫他山雕神,山雕神是山野里专门对付巨狸猫的一种动物。让一个人成为一种动物的天神,这只能是那个战天斗地、与鸟争食年代的悲剧产物。
1980年,我们队上便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第二年生活就开始好转了,大多数人家都能吃饱肚子,但真正不吃统销粮的大约是1985年前后的事了,从那时起,这顶戴在农民头上常年“吃粮靠统销,穿衣靠救济”的帽子总算被彻底摘除掉了。“统销粮”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词汇也就从人们的日常用语中渐渐消逝,在历史的存盘上以它那敏锐的属性扣住记忆的唱片,旋转出一个时代最动人心弦的音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