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吃没吃在脸上,有穿没穿在身上”,这是故乡人对衣食情况的一个最简单的直观评判,事实也是这样。如果用一个词对30年前农人身上的穿着作一个准确的特征描述,那就是“补丁”,无论冬装夏衣,总少不了几处甚至十几处补丁的图案。岁月打在衣服上的刺眼的标记,像小学生作业本上的更正题,重新被老师打上了醒目的对号。明明是一个错题,只要打上补丁照样得到充分的肯定,甚至成了一种特殊的荣耀,可以享受到政府的救济。邻庄有一户人家,兄妹两人由于争着要穿从部队上退下来的一件救济的旧棉大衣发生了口角,最后,妹子一赌气从我们庄前的那个水库里跳下去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这样饿着肚子穿着补丁衣裳掉进了生活的苦水中,再也没能上岸来。这件事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时至今日我都替她惋惜,这不是补丁惹的祸,又是谁的错呢?
我常在想每一个描述性的词语肯定有其生命与情感,有的甚至是经过长时期的阵痛而临盆的,比如“衣不蔽体”,现在的孩子虽然知道它的意思,但他们没有亲身经历就没有特别的感受,也就体味不出它的真正内涵。我童年时饱尝了衣不蔽体的辛酸,也就有了对“衣不蔽体”的深刻理解和深度思考。那时,大人们的穿着十分简洁,春冬一套棉衣,夏秋两件单衣,且颜色也十分单调,不是青棉袄,就是灰汗衫,不像现在四季换衣,五光十色。差不多五岁前,大人们给我们孩子是不缝制衣裳的,我们就只有成天坐在炕上用一床补了又补的破花棉被盖着身子度着自己的幼年时光,有时爬在窗台上眼睛透过窗格格上糊着的旧书纸看看落雪的冬天麻雀与鸡争食的情景。五岁后,大人们会给我们用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改制一件上衣,有时干脆直接穿上还能护住下身,这时我们欢天喜地走出家门看看外面的世界,与一个个光着下身的男女伙伴玩起藏马马虎的游戏。虽然衣不合体也不蔽体,但我们玩得却很开心。这种穿一件衣裳的生活差不多要过到上小学的时候才算结束。我七岁上学也就在七岁时才穿上有裆裤。记得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堂姑,她直到十岁时才有裤子穿,也就在这一年的春天背上了她盼望已久的书包和我们一起走进了学校。
进了学校虽然有衣服穿但最难熬的是冬天,那时的冬季比现在冷得多,母亲把白洋布染成青色做成的棉衣棉裤不是想什么时候穿就能穿得上,必须等到农历的十月初一寒衣节那天穿,那天家家户户都要为故去的亲人送寒衣,在人们说的是只有殁了的先人们穿上了寒衣后活着的人才能穿冬衣,否则,先人们就会怪罪的。那时我信以为真,现在想起来纯粹是大人们的一个善意的欺骗,甚至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谎言。因为棉衣早穿几天就早破几天,一件棉衣不光你穿几年,还要给弟妹等当几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规劝性农谚就这样应运而生。
棉衣棉裤穿上但仍无法抵挡寒风冰雪的利器,这是因为除此而外再没有贴身的内衣,这真是吆着老母猪赶集——里外一张皮,就是棉衣也是拆东墙补西墙用过多年的旧棉花,早已过了保暖期,于是我们就学着大人用草绳束紧腰部,扎紧裤角,如此包装,还是会冻肿冻烂手、脚、耳朵和脸,手冻烂了写字困难,尤其是脚冻肿了晚上捂在热炕上痒得直钻心。由于长时间的风刀镂刻,脚后跟上裂开的皲口有半厘米那么深、那么宽,像两三条蜈蚣爬在上面,非常吓人,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那年月实行统购统销,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扯布要布票,称棉花要棉票,一家一年发上几丈布票几斤棉票,虽然一尺布只有一毛几分钱,但大多数人家也买不起。于是,布票就成了集市上可以买卖的东西,记得有一年我们家没钱打统销粮,父亲就将几丈布票卖了才算救了急。
少年时,我开始对衣着有了一种隐秘的爱好,夏季看见别的孩子穿上麻鞋,而我穿着父亲打的草鞋,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便涌上心头。特别是看到队长的儿子用日本产的尿素尼纶袋染色后做成的裤子,随风抖动,既好看又凉爽,我的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并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穿一条这样的“颤颤裤”。待到我稍有能力穿这样的裤子时,“颤颤裤”早已过时了,代之而来的是喇叭裤,我也就省吃俭用用师范里发的助学金买了一条,当喇叭裤的裤管拖在街道上扫着马路时,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自豪的心境,第一次体会到“人是衣装,马是料装”的含义。衣服这东西不光护肤取暖,更重要的是给人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让人找回自信,找到自尊。而失落——这些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恰恰是穷的缘故。有一件事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一种嚼青杏的感觉。我们庄里那时家家都很穷,要说最穷的就算老珍家。他家人口多,老大老二不知何故从我记事起就是两个傻子,缺衣少穿、断火断炊可谓家常便饭。有一年离我们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子死了一个老工人,当工厂里知道音讯时,家人已将其安葬,工厂里背来的几件新衣物也就被他们抛在一个深沟里。有人将这个消息告诉给老珍,他就乘着晚上将这些东西偷偷背来给孩子们穿。每当我看见那两个傻子穿着父亲背回来的衣服时,心里就有一种发怵的感觉。我们常说“人穷自把精神短,马瘦毛长脊梁高”,当你穷困潦倒时,你就只有忍受别人的白眼,打肿脸是充不了胖子的。一旦这样去想,我就想通了老珍当初的行为,也就有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
现在无论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还是在乡间的小路上漫步,都会看见我的父老乡亲穿着入时讲究的衣服或悠闲地行走或弯腰劳作,补丁已经早已从我的视线中消逝,品牌成了这个时代人们追求与效仿的特征。有时你偶然会发现一件考究的衣服上有意制作一两个补丁,此补丁已非彼补丁,它们纯粹是一种装饰,一种点缀,一种时尚,自觉认同于一些人的消费需求和审美观点。不过,在我看来似乎就是一种视觉教育,给那些没有穿过补丁衣服的人们进行一次心灵的补课,但真正温故知新的又有几人呢?
补丁,是岁月的疮疤,疮疤揭了,但遭受过风雨创伤的人永远记着当初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