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产到户的那一年,也就是1980年,队上分给我家一匹大灰骡子。
灰骡子是与几匹老军马一同被上面分配到队上安家落户的。据说,灰骡子和堂哥家的青骡子都是从部队上退役的,它们的主要任务是给驻地部队运送给养。虽然没有那些战马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的传奇色彩和屁股上烙下的耀眼光环,但作为一名“老兵”,照样有着精忠的品性和任劳任怨的精神。起初,母亲还有点使唤不住的担忧,没过几天就十分亲近,几乎把它当作我们家的一员了,一旦听见灰骡子的唤草声,就会第一个扭着小脚出去了。
我们把骡马也叫大牲口,在我们那儿凡被称作大牲口者,至少涵盖着个头大、性子大、力气大三个特性。如果家里没有一个能驯服大牲口的攒劲劳力,就不会去揽一堆出大力气活,因此,老家人很少养大牲口。倘若不是队上分了这匹骡子,说什么我们也不去买。顶头崖上学子家分了一匹老马,驾不到犁沟里不算,还动不动竖起耳朵扬起蹄子冷不防地袭击主人,就因为这很快被卖掉了。想不到我们家分的灰骡子性情格外温顺也十分听话,连我九岁的小妹妹也敢用手摸着它的头部,甚至有时还敢让兄长放在骡子背上骑着去地里。这让我想起了现在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同在一个单位工作,领导与员工由于工作的岗位和性质不同,就表现出不同的性情与风度。一旦退下来,始终走着平常路过着平常日子的员工似乎只是跨过一个平常的坎儿,落差不大,没有几天就适应了,而领导就不同了,从岗位上下来,似乎如临深渊,有一落千丈的感觉,不是躲着下属就是躲着上级,自缚于孤家寡人的蚕茧中,长时间难以调节成平常心态。如果一个人始终能保持平常心态,宠辱不惊,进退自如,那这个人就是哲人了。
那时,兴的是家庭互助合作联产经营,我家就和堂哥家骈着庄农,两匹骡子走到一块儿并驾齐驱,拉着一把老式的犁,春耕秋播,十分卖力,两家人也就因此和和睦睦。
有道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对于农村人来说难养的应该是小人与大牲口。我家的灰骡子虽没有一般大牲口那种雄悍暴躁的性情,却不知从何时落下了一个吃柔韧的干草就会肠结的病根。于是,我们对灰骡子的草料格外精心,每次添草都要用手试试干湿程度,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灰骡子草料不闻滴水不进意欲卧倒的痛苦情景。这时,家兄就会赶紧拉着它到处游走,直到灰骡子放几个响屁才敢把它拴在槽头。记得那是1983年秋季的一个周末,我从学校里回来,远远看见大场里围着许多人,走近一看,原来是我家的灰骡子卧在大场里,我想一定是又被草结住了。这一次看来比任何一次都严重,它的四条腿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皮间或眨一下。堂哥到乡上叫兽医还没来,哥哥和庄里的亲房邻居一个个六神无主,只有站在那儿干着急。
约莫过了一袋烟工夫,堂哥领着兽医李大夫来了,大家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李大夫叫大家把灰骡子抬着站起来,然后一只手伸进骡子的肛门里,另一只握成拳头向着里边的手对应的位置猛打几下,一块结粪就被打碎了,这样捶打了几下,灰骡子就自己能站立了。听人说打结粪活儿是李大夫行医的绝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动作娴熟,手到病除,让每一个在场的人无不叹为观止。而让我更感动的甚至至今难忘的是乡亲们的主动帮助。“一家有难百家有难”,是乡亲们固守的一条生存的底线,似乎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谁家有难,大家就会蜂拥而至,队长也就主动担负起指挥的责任,人心齐,泰山移,很快就会帮村头的将子家扑灭了大火,帮山根底下的社娃子家抬埋了先人……这一次,又多亏了乡亲们的帮助,才使我家的灰骡子走出死亡的阴影。
经过这一次的折腾,哥哥说什么也不敢再养灰骡子了,虽然母亲舍不得卖,但想起那吓人的一幕,也就横下了一条心。
说来也怪,我家的灰骡子卖了差不多五年后,有一天,驴贩子赶着它从我们的村头上经过时,灰骡子突然扬起四蹄向村子里奔去,一直跑到我家门前的槽头旁才站住,并且发出了亲昵的叫声,母亲听到叫声走出来一看,既高兴又惊异,不由分说地连忙给骡子倒了些料。骡子低头吃一嘴料抬头望一下母亲,母亲也就顺手拿起铁搔子给骡子搔起背子。就在这时,驴贩子赶来了,他不容分说,拉起缰绳就走,我母亲说了句让骡子吃完料再走,驴贩子说什么也不肯。灰骡子一边拽着缰绳反抗一边回头看着母亲,似乎在乞求母亲的解救。它就在这种求救无援的情景下离开了我们家。
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我的眼圈泛起了泪花,虽然最终没有掉下来,但始终噙在岁月的眼眶里,侵蚀着我的感情之堤。我一直在想,牲口养熟了都有了情感,为什么一些人养大了,翅膀硬了,飞走后就再也不会眷恋那个曾经破壳的暖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