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农民的天。天有阴晴圆缺的时节,民有丰歉富穷的日子。有粮就有了晴朗的日子和阳光暖暖的生活,断炊的天气阴云密布,风像讨债者,一遍遍在窗户外叫嚷,那透心的凉让瓦房的主人无力点亮季节的灯盏——这种现象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经常发生。如果稍再向后延伸,那就是被我的父辈经常挂在嘴边作为经典的教育材料来告诫我们的1960年的大饥荒。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我,但从母亲忍不住的泣诉中我似乎身临其境,那个抢着舔别人碗的瘦成皮包骨的孩子仿佛就是我,那个吃苋麻草吃得肚皮如镜能看见肠子的蜘蛛形的人儿也许就是我的姐姐……缺少粮食的1960年,故乡的天真正塌了,砸死的人很多,逃难的人也不少,甚至有的整个村庄一夜间绝迹,这就是故乡有许多地方只有其名不见其人丁的真正原因。后来,天慢慢被打上了补丁,但仍然不怎么牢固,就像现时有些地方的小学危房改造,只是抽椽换檩添瓦补砖一样,遇到雨雪连绵的天气,依旧在挡不住风寒的岁月中提心吊胆。要说真正意义上的补天,那就是1980年开始的家庭经济联产承包制,像当年女娲炼石补天一样,不但补牢了天,还给天空增添了五颜六色的晨光晚霞,让故乡的生活进入了诗意的天空。
民以食为天,在故乡人的心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天就是粮食。这是因为居住在旱塬深处的父老乡亲离天最近与云为邻,他们永远靠着天的脸色吃饭穿衣照料家道。天不下雨,锅里就没放的东西,天上有太阳,碗里的饭就稠了。于是,故乡人终年四季养成了看天的习惯,早看东晚看西就成了他们每天必修的功课,“早韶不出门晚韶千里行”就成了必须让儿女烂熟于心的经典农谚。好在于这几年大多数农人都积攒了些粮食,足以稳住以后的天,要不然农民们头顶上的天风雨难卜,但是靠天吃饭有饭就有天依然是农民念叨的生存真经。
“粮食是农人的势”,有粮食就有了势。“势”这个词在故乡人的理解中虽然有财大气粗的意思,但过多的是一种生活上的奔头和精神上的劲头。谁家的草垛摞得高谁就会说话的底气足;谁家的麦垛子大,谁走起路来脚板就直,因为薄庄农永远薄着自己。我每次回家总要到田地里转转,看看庄稼的长势。一畦畦农田由于侍弄的不同或者说田间管理的精细与粗放有别,则表现出的态势完全不同。庄稼没假,一分汗水必有一分回报,当然天灾除外。如果谁家的庄稼长得旺盛,谁就会气色很好,像一个开满花环的向日葵高高地扬起头颅,在晴朗的天空下迎着太阳笑。而你在村头路尾碰见一位低垂着脑袋的乡亲,你主动向他打招呼时他虽会笑着接住你的话,但声音里明显夹进去一些不快的情绪,你就会肯定地知道他最不顺心的事就是前湾里那块玉米营养不良。
农人们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在青黄不接的季节上吃饱肚子、在寒风刺骨的冬天穿暖和就行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最容易满足,也最容易感恩。一切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粮食,正由于他们对粮食刻骨铭心的爱,才使得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单纯得只剩下粮食了。“一年庄农二年做”,只要你读懂这句农谚,你就会知道农人们为什么用双手掬着吃馍,为什么要养成一个饭后舔碗的习惯,为什么要捡起遗失在路上的麦穗……因为他们从好了的伤疤上永远想到受伤的痛。
“粮食是农人的势”,一点不假。因为家无余粮存不住宝,没有粮食不光自己要过紧日子还要看阴历的脸色。前几年,农村说媳妇首先看的是你家的粮食多不多,其次才看你家的房舍新不新,至于人只要能将就过日子就行。这几年,故乡的人们差不多家家都囤满了粮食,有了粮食就有了一切。首先是大门改头换面,前门安一个铁的再配上一副狮子头门环,好不威风。从前门里进去又是一道大门,黑漆的门面就像古老的民风一样给人一种庄重感,因为门头就是门风必须要讲究一些。其次是盖一座砖木结构的上房。上房在故乡是一种富有而尊贵的象征,因此上房必须盖得体面一些,松椽、松檩,玻璃门窗,有的还要外加一个暖廊。有了余粮,就有了上房,就不愁给孩子娶不上媳妇。因此,家有余粮,什么宝贝都可以存住。
粮食是农人的天,也就是农人的命。当有人糟蹋粮食时,农人们就会心痛;当一片庄稼地荒废而杂草丛生时,他们就会表现出十二分的惋惜;当一场冰雹袭击了农田时,从悲痛中走出的农人又会重新耕种,播下光阴的盼头,特别是当我看见一位护着护膝跪着锄田的老人,艰难地锄着粮食中的杂草,尤其是她将那簇冰草的根剜得深深的,生怕又长出新的草芽的细节,让我顿悟出一个人生命中的粮食应该是什么。土地不亏人,人养地一时,地养人一生。人只有花费一段时日在地里种上粮食,地就可以让人在一年中甚至几年里不忍饥挨饿。一个人生命中的地靠什么去养,当然是粮食,只有在人生的地里种上粮食,才不会杂草荒芜,也就使生命永远健康成熟,向高粱一样昂首挺胸,激扬青春的活力。
人生地里的粮食就是生存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