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个村子叫井沟,井沟的村名概括了乡村生存的要素,诠释着山民活着的命脉。山高水长,在一个地方落脚,搭一座房遮挡岁月的风雨,挖一口井朗润阴历的日子。房是立在天空的井,屋顶的窗口就叫天井;井是伸向地下的房,上面的井口便是天窗。打不出井水的山里,必须依沟而居,沟里的泉成了他们繁衍生息的根。
如果说燧人氏钻木取火,火让祖先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那么第一个在山中打井汲水的人,让黄土高原的先民进入到一个水洗的世界,那缠绕在轳辘上的绳索,悠悠了万千岁月,不倦的山风至今传唱着炊烟的歌谣。
井是村民赖以生存的活水源头,井深了,水饱了,生活的台阶就高了,日子就兴旺红火了。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水色、水质成就了方言的底气,孕育了乡情乡俗,铸造了一方子民的个性与品质。人可以一个个老去,活着的井叫老井,却依旧在相传的薪火上弹奏出生命的弦歌。
我的家乡有一口老井,那井从我太爷手里就已经是老井了,如果掐指计算差不多好几百年了,时至今日,那井里的水依旧绵延不绝清澈甘美。我小时候,故乡只有三口井,唯有我们家族的那口井水最旺最甜。记得那井在太太家庄背后的一块空地上,上面盖着一个井房,罩住了外界的污染。由于井旁长着一种像螺丝钉一样的地果,吃起来很脆很甜,故乡人称它为“洋洋笑”,一到春天,我们就聚集在井旁挖起“洋洋笑”。有一次,我们还挖出来一堆麻钱。我拿了几枚让父亲看,他说这是清朝的钱,早已不用了,我记得你太爷在那儿埋了差不多一缸呢。那时没有集币这样的爱好,现在想起来还有点遗憾。人就是这样,总爱对一些曾经拥有不曾珍惜抑或失之交臂的东西在惋惜中回想,在哀叹中眷恋。虽然农谚中有“闲时收揽忙时用”,“拾着笼笼里的都是菜”的俗理,但真正沿着农谚的足迹一直行走的人又有几个?于是农谚的生命力就在于人们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才发觉它深中肯綮的价值,然后再告诉子孙如何如何,如此反复,才成就了它的经典性。
20世纪70年代中期,家乡开始第一次大规模的新农村建设,分散居住的人家一律按规划向山根底下靠拢搬迁,原来的堡子院墙全部拆除,庄前屋后的自留地连线打起了新院墙,盖上了新瓦房,整个村子排成四列连成一片,像一个整体的方阵,同步艰难地行走在凄风苦雨中。村子整齐了,但是出门的路窄了,以至于现在大车还进不了村庄,三轮车难以开到家门口,我们要向家里搬运些东西只能靠架子车从崖背里的大路上一车车地拉,实在费时耗力。不过那些近年来分家另过的户,摆脱了整齐划一的模式在原来的庄基地上建起了新宅,门前也开了一条三轮车可以行走的道,便利了不少。
新农村建设让我家的老井遭受了破坏,井房塌了,井盖也被人搬走了,像一个句号孤零零地句在村庄的主干道旁,尽着自己的天职,默默地圈住村民一天的生活,画圆一个阴历的大年。村子后移了,原来的两口井也被填平了,差不多全村的人都饮用着这一口老井的水。老井的负担重了,但依旧任劳任怨,不断地让地下各路的水流汇聚到这里,为乡亲送去甜美的乳汁。接天地之灵气的露天老井很少有人下去淘挖过,却始终保持着充沛旺盛的水源,让早晚吊水的最后一个人都能盛满两桶清凉凉的井水。1995年,这里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旱,村子里的机井抽水灌溉,抽干了村里新挖的几口井水,唯有我家老井里的水艰难地维持着全村人的生计,这更让我对老井增添了深深的敬意,这个差不多有九丈深的井,她的深度成了她在人们心中的高度,成了人们对故土牵挂不已的根部。
“众人的老子无人养”,这是一句民间俗语,却说穿了一个民间事理。老井成了众人的井,大家只知索取,平素视而不见,很少有人为她献点爱心,比如修葺台口,做个井盖之类的,但老井依然像有几个儿子的老子一样为他们默默奉献,始终惦记着儿子的衣食住行,春秋冷暖。今年我回家时发现老井被井旁的一家人圈进他家的后院里,开始“赡养”起来,这也许是老井的最好归宿,她可以与夕阳对羿,在丰年的蛙韵中颐养天年。
井是村民的念想。在汉语的语汇里,离乡必须背井,背井背着一种绵长的乡情,一种浓浓的乡音,一种牵挂一种让人一生放不下的念想。那些走出村庄的儿女,无论是在异乡落地生根,还是在四处漂泊谋生,他们都背负着家乡的老井,记挂着家乡的那坨地方,因为他们是喝了老井的水长大的,他们的身上永远流淌着老井的血液。
有井水的地方就是故乡,就有对故乡的深深思念,唐朝李白看到井栏前如霜的月光,就情不自禁地低头思起故乡来,正因为这首《静夜思》触“井”生情,才成就了经典绝伦的思乡诗篇。
美不美家乡水,家乡的老井是一罐岁月的陈酿,浓浓的醇香调味着村庄的生活,口感很甜的清洌让出门在外的人醉入梦乡。人们常说岁月如歌,老井是一首饱含着乡情的诗篇,朴素耐读,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