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家乡老作坊有三处,一是雷家河湾里的油坊,二是扬波河里的水磨坊,三是司家的粉坊。至于老辈人所说的染坊,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只见过人称老染匠的染坊主人。但我小时候穿过的许多衣裳,都是母亲自己用煮青或煮蓝颜料染就的。母亲先将这些颜料和在盛着开水的瓷盆里溶解,再将土白布或白丝布浸泡进去,盖上盖子捂上半小时,待布全部着色后,再放进清水里冲洗几分钟褪去浮色后,捞出来晾干即可缝制。记得化肥刚刚走进生产队时,装化肥的袋子很考究,一律用刚兴起的尼纶制作,那尼纶袋就成了农人们看好的做衣服的材料。如果能穿一条用它染成青色后缝出的裤子,那就是当时最流行也最时髦的衣物,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酷极了。尼纶的弹性很好,质地又薄,穿在腿上稍有微风吹拂,就抖动起来,给人一种凉爽宜人的美感。可是,那时的我很少有此奢望。虽然染坊没见,但染布的情景见得不少,也就大体明白了染坊里的工具与工序了。
坐落在雷家河湾里的油坊,是我们黄家与雷家两个村共用的老作坊。儿时听大人们说,油坊里很古清,所以我们很少单人去那里。油坊平素一直闲着,只是到胡麻成熟后的秋冬季节才繁忙几月。我的父亲曾经为生产队榨过油,我就到油坊里去过几回,也就了解了榨油的圈套。先将筛选好的胡麻放进锅里去炒,再将炒熟的油籽倒进石磨上,套上牲口去推,从磨口里流出来的东西我们叫它油泼。油泼调酸菜做出的豆莜面糁饭,可是家乡的美味佳肴,至今让我牵肠挂肚。虽然糁饭成了家乡现时招待客人的一种风味小吃,但由于工序繁杂效率低下的老油坊一个个被人们抛弃了,油泼也就没有了,因此它的味道也就不如从前地道了。
胡麻磨好,又要放在锅里去蒸,蒸好后,父亲和他的伙伴们一道望着冒热气的油泼忍着烫将其包在布里,再用生铁做的圆箍子箍紧,然后将这一坨坨东西放进油井里,一个油井最多只能放六个坨子,六坨就是一副油,一副油需要六百斤胡麻,差不多能榨出200斤清油。油坨装好,开始榨油。榨油其实是利用重器对油坨进行挤压,通过数次的挤压,清香透亮的油才会一点点渗出来,流进早已准备好的油缸里。
挤压油的工具我们叫它油担,是用两根捆绑的大梁组成,然后通过杠杆的力学原理撬动起它,这样一上一下,在重力的作用下,油坨就会自然流出油。油榨完了,油坨被压成一个固体,差不多有石磨那样大,我们叫它油渣坨,油渣有毒,人吃多了就会中毒,是喂牲口特别是牛的最好饲料。我小时候,村里的生活都很穷困,人们饿极了时就会以油渣充饥,而中毒者很多,死于此者也不少,我的一位童年伙伴就是这样过早的离开了我们。
生产队解体了,油坊也就承包给私人,生意红火了没几年,就关闭了,再后来房塌梁毁也就永远不复存在了,只留下一个油坊河的地名在故乡里偶尔叫着。
水磨坊建得比油坊晚,却又消失得早,大约是1973或1974年,上面给生产队里投资了一台中型柴油机,队上就在戏台前打了一口井,旁边安上石磨,用柴油机抽水磨面两不误。由于有了新磨房,老式的水磨坊就停用了,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不久就从乡村的视平线上撤走了。
水磨坊上下两层,下面是水道,上面是磨房,从高处流下来的水利用惯性的冲力打着木式水轮,旋转的水轮通过轴承带动,石磨就转起来了。那时没有现在的钢磨,家家吃的面差不多都是水磨坊里加工的,遇到寒冬腊月时节,水磨坊就难以满足全村人的需求,于是有人就用家里的石磨推起年磨。我小时候最怕推磨,一整天在磨房里转磨道,转得人头昏眼晕,筋疲力尽,第二天又得继续,推年磨至少得推三天,才能够我们一家七口人从正月吃到二月。
那时节差不多川区每个生产队里都有水磨,现在很难再见到它的踪影了。2001年我到与家乡接壤的宁夏隆德的一个叫桃山的小山村里去看据说是清代的皮影,路过河滩,我惊奇地发现这儿还有一座废弃的水磨坊。作坊虽然挂着门锁,看不见里边的陈设,只见下面的水磨木轮仍然基本完好,同行的一位民俗专家如获至宝,按动快门用照片保存下了这个已经绝版的民俗事象。我想若干年后再拿出来,能认识它并测出它的用途的人就寥若晨星了。
粉坊至今还有使用的,除了推洋芋的石磨用粉碎机代替之外,其他的物什以及操作的工序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前不久,我到过宁夏镇北堡的西部影视城,在那里看到了许多作为影视道具的老作坊,如油坊、粉坊、豆腐坊等,其陈设与故乡的老作坊几乎一模一样,看后几分亲切,几分眷恋,几分回忆,让我长时间纠缠在一种思绪里。人类社会在不断地进步,我们虽不可一味地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但也不应很快忘却艰难的时世,丢失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亏了祖先的血本——那根基就是深厚的民俗风情,那本就是中国传统的文化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