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看到村小学没有改造的危房,我就想起老家的土屋,它像几粒故乡人司空见惯的荞壳,立在一片树木掩映中的黄土坡下,灰暗、窄小、封闭。脱落的泥皮掉在日子的背后,悄无声息,风雨创伤的土块裸露在岁月深处,阳光的纸片捂着痛处,沤黑的墙头苍青的苔藓是时间的颜色,瓦棱上长出的一株冰蕻撑起土屋生命的旗帜,而从屋顶上冒出的炊烟是它活着的全部底气。这便是土屋的面容、生存的境地以及它内敛的价值,更是我长久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土屋除了屋顶门窗用些木料外,其余都是用土垒起的,准确地说应该称其为土木房子。盖土屋时,先在左右及后背打三堵土墙,等土墙干透后再在墙上坐上早已打好晒干的土块,我们叫它胡基。坐胡基时两边墙上要砌成坡度,前檐墙上全部用胡基垒起。接下来就是立木、安门窗、挂椽、摆栈子、草泥封顶,最后撒上瓦片,一个“一泼水”土屋的毛坯子就算做成了。只有用细泥抹成光墙,再盘一个能睡五六个人的大通炕,土屋才算盖成了。土屋虽土且陋,但厚厚的土墙和干燥的房顶,使得它冬暖夏凉。住在土屋里的人们大多数一生都与土打着交道,土地里刨食,土路上行走,土屋里生息,于是他们都与土结缘,土屋里也就藏着他们的心事、他们的秘密、他们的盼头、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爱惜土屋就像爱着自己的生命一样,虽然他们的生活中离不开土,但他们却拒绝人世间纷杂的尘埃,只要有时间,总会把土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要有空闲,他们总会在掉落泥皮的墙壁上抹一锨泥,在漏雨的地方重新摆好瓦片,及时的修缮和精心的呵护,使这些土屋在风吹日晒、雨打雪侵中,顽强地站立着,为他们撑起一个温暖的家,一片生存的蓝天。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土屋里,土生土长注定了我对泥土有着切肤之爱,那些金土土银土土像云南白药一样曾经撒在我划破的伤口上,止住了童年流血岁月的痛;一坨热炕的养育牵扯出我对土屋的缱绻之情,那呛人的炕烟味和熟悉的汗腥气一遍遍熏陶感染了我的性情,甚至成了流淌在血脉中的潮音,让我一直绾着亲近农人、思念故乡的情结。
土屋,一代代人从这里出出进进,他们披星戴月在农活的间歇,用自己粗糙的手,拾着路畔的树枝,拔着田头地埂上的柴草,拉着磨得油光发亮的风箱,燃旺灶膛的火,用淳朴和执著的劲头一次次扶起那日子的炊烟。
我小的时候,队上很少分柴草,家里做饭用的柴禾基本上都是大人和孩子们用手一把一把地拔着攒起来的。有草的山头是生产队的护山不能去,我们只好在路畔上、地埂旁拔草铲柴。那时寻柴成了我们孩子放学后的一个重要活计,当然,一个“寻”字也说明了一草一木来之不易。夏天秋天寻柴相对容易,我们就多拔些柴草晒干并一定要积攒下来过冬。最难的要数春天,过冬的柴禾烧完后,新的又没有长出来。这时,我们就提着柳筐到山上铲草胡。草胡就是铺在地面上刚有点新绿的冰草朵。铲草胡就要连根铲起,每铲一朵就要用铲背震掉草根上的土,然后放进筐子里。春天铲草胡的人较多,要铲满一筐子至少要花两三个小时。没有柴草和没有统销粮一样坑人。记得有一年我们家正月里没柴烧,母亲将一个装麦衣的猪草垛作为引火柴就那样一把把地烧掉了。
土屋,有多少人为那坨热炕忙碌着、奔波着、牵挂着。与“吃了吗”的问话一样,“炕热着吗”是乡亲们尤其是姑婶姐妹们早上见面打的第一句招呼,而“睡暖和着吗”是主人对客人的最热情的问候。炕热就要有填炕的东西,树叶、柴草、驴粪之类的都是填热炕的最好材料。于是,扫树叶,铲毛衣、拾驴粪成了我们儿时又一件业余时间的重要工作。写到这儿,我的耳边仿佛又回响着铲毛衣时的清脆晨曲。铲毛衣就是在落满霜花的草地上,先用一根粗长柳条左右来回在草皮上摔打,我们称其为“廓”,接着就用平头铁锨擦着地表均匀齐整地铲草根,最后用扫帚将铲起的草叶、草茎、草根通通扫在一起,我们把这些混合物统称为毛衣。毛衣是那时最好的填炕物,它与树叶一起烧出的炕热而不烫,睡上去非常温暖舒适。于是,土屋里的那坨热炕就成了我的父老乡亲育儿、说笑、做梦、思念、治病、待客的一个多功能场所。睡热炕长大的人都会有一种依偎亲人、依附故乡的属性。这是因为热炕的磁性长期地磁化你的肌体,一种带电的电荷就会融入你的血脉之中,等到能量积聚到一定程度,或者一物一景触动你的心灵,你就会放电,那释放出的能量碰撞出心灵火花,照亮故乡回家的路,梦在路上,思念依门而望。
如今,老家里不再是父亲手里修建的三间土屋,故乡也不再是儿时眼里几十座横七竖八排列的破旧院落。而土屋的影子以及村头白杨上喜鹊衔枝垒窝的情景,小河边女人就着石头捶衣的节奏,孩子们踢方的笑声却永远回映在眼前,回荡在耳边。它,像一朵云在记忆的天空飘来飘去,像一只鸟,在思念的脑海上用翅翼擦过水面,在人生洁净如素的情感上轻划出时间的刻度、岁月的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