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萧瑟,西北风像一个不倦的秦腔迷在山村里吼个不停。所有的人开始增加体重,像一个修饰语很多的句子,共同写作冬天的生活散文。
气候异常干燥,人们开始渴望雪。城里人把雪看成可以消毒的盐粒,希望一场雪过滤生存的空气;农人们把雪视为小麦过冬的棉絮,今冬大雪盖,明年枕着馒头睡;孩子把雪当作玩耍的橡胶泥,捏出一个雪人,写出一篇天真烂漫的童话;山村的教师始终认为雪是一种花朵,一种从天庭院子里的白梅树上落下来的花朵,并且一再告诉学生雪瓣六出的自然事理;古今文人展开想象的翅膀,一会儿说雪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会又说雪是“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一会又把燕山的雪片比作铺天盖地的席子,一会又把秦岭的雪片喻为鹅毛纷飞;而我更看重雪花是一种洒向人间的爱,它净化了天空中的尘埃,覆盖了地面上的污秽,温暖了田野上的冻土,填平了行路中的坎坷——给了我们一个干净祥和而温情的生存世界。有道是“下雪不冷消雪冷”,这是因为下雪是爱的奉献,而消雪是人们对爱的一种索取,索取的越多,人间的爱就越稀薄,就会有一种发冷的感觉让人们对温情产生一种渴望,也就自然想到太阳、想到炉火、想到母亲烧热的炕头。常回家看看,正是人们的心灵深处需要这种像雪花一样轻盈而充满温情的叩问与不倦的叮咛。
故乡的雪就像开在故乡地埂、路畔上的菊花一样,因其大小花色不同名儿也就不同。状如颗粒的雪落在地面上依然保持最初的体积与形状,故乡人把它称为雪疹子。“天上下起雪疹子,爷爷背的亲孙子。”这是一句流传很广的童谣。小时候我不知道这句童谣的意思,只是跟着伙伴喊几声。现在当我重新咀嚼它时,我发觉这里边其实含着一种生命传承的韵味,以及对一种不可替代的亲情的颂扬:在一个人的生命进入冬季的时候,他背上成长的另一个生命,是他的全部希望,也是他生命的延续,就像冬天的脊背上永远驮着春天的信使一样,这个显得慈祥而可爱的世界就得到永生。
毛毛雪是故乡最轻浮的一种雪。除了轻、薄之外,落在地面上还非常光滑,稍不留心就会被它绊一跤。打一个趔趄,栽了一个跟头,重重地摔上一跤,疼痛不说,会让人心里产生一种当众出洋相的感觉。其实摔跤大都是由客观因素造成的,但是人们总愿意从主观上去找根源,找着找着人的心里自然就有一种难堪的表情。这种表情说穿了是对旁观者注视的一种检讨:自己跌倒了原本自己要受苦更要承担责任,而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旁观者的态度反应,于是就显出一种尴尬的样子。人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复杂,一个人活着似乎不是给自己活着,而是给亲戚朋友邻里同事活着。活着就要有活着的样子,这个样子就是面子,于是面子就成了很重要的事情。丢面子就是丢人的事,甚至是给故乡人脸上摸黑的大事。轻浮的毛毛雪带来的困境恰恰让山里的人学会如何在打滑的路面上行走,如何在艰难的路途上掌握运动的平衡。于是经过无数次摔打而成长起来的故乡人足以面对生存中的一切困境,但那骨子里保留着的原生态的面子精神永远像人间烟火一样一直绵延不断,正是这种要面子的心理成就了故乡人要强的精神状,态支撑起他们生存的天空。儿子考上大学,做父母的砸锅卖铁也要供给,待儿子四年大学毕业后,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但他们依旧笑容满面,这是因为出人头地的儿子为他们争来了面子,让他们脸上有光,人前说话有劲。即使他们日子过得非常清苦,但他们依然精神振奋,他们活着一口气,一口在庄间是被人高看一眼的生存底气。
有时候,故乡的雪像铜钱一样厚重。片片落下,会在原来的雪上砸一个小坑,这种雪故乡叫它水雪。水雪含水量非常充沛,是冬雪中最好的一个品种。与之相反的就是轻飘飘的雪花子,似乎像蜂蝶一样密密麻麻、熙熙攘攘、漫天飞来,但落到地面上是薄薄一层,稍不留心就会被风吹得四散而去,故乡人对此有一个十分贴切的称呼——饿雪。饿雪只是应了一个下雪的日子,而农人们渴盼的永远是一种兆丰年的瑞雪。
这种瑞雪终于来了,它落在民居的瓦房上,填平了瓦沟。早春的阳光下照窝滴的檐水,是一位热泪盈眶的老屋感谢阳光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