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干净的时段莫过于童年。
童年不同样,有甜美的,有苦涩的,但由此渗洇开来的故事率直而窜味,即便有些许尘埃,而童年的土是金土土、银土土,蹭在身上,粘在脸上,总显出憨态可掬的笑、素朴纯真的美。
人不是旱虫虫,一生离不开水,而童年对水更宠爱有加。我的童年虽不像水里泡大的稻子颗粒——饱满、晶莹、透亮,却是旱塬上的麦子让风雨浸染出健康的肤色。
春天的雨是故乡二月二炒熟的豆子,那是有定量的,你一木勺头,他一小攥把,必须由母亲平均分配给大家。因此,家乡才有“春雨贵如油”的经典谚语。
春天雨少,偶尔下点的雨,我们就雀跃着跑出家门,聚集到村头,赤脚在大场坡子上溜起滑条。溜滑条有如现在幼儿园里的溜滑梯,但器材与姿势完全不同。滑梯是人造的,溜时身子蹲下手扶着护栏,很有安全感,但滑条是天赐的,天不下雨就无法开展活动。溜时必须站立,双手掌握平衡,双脚侧行,一前一后,由高到低,顺势而下,前呼后拥,兴趣盎然。即使像倒多米诺骨牌一样,个个摔得满身泥水,你指着我,我指着他,大家互笑不止,其乐融融。小时溜滑条倒让我们溜出了平衡的习性和坚韧的品格,以至于每逢人生的坡度和泥泞的山路,我们都会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夏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与水的故事也就在童年多了起来,思绪的风吹过心灵的湖面,泛起丝丝涟漪,有如美妙的琴声永远让人生回味无穷。
“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过来发白雨。”白雨就是雷阵雨。夏季是白雨的多发期,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瞬间就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筛豆子般哗啦啦从天空滚下来,劈头盖脸,让人躲闪不及。一袋烟功夫,雨小了,一种巨大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坐在炕头上噙着烟锅的父亲说:“大水来了。”哥哥喊了一声:“走,河湾里看大水走!”我也紧跟其后。
当我们从家里走出来时,巷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男女老少,大家吆五喊六一起朝小河的方向走去。
看大水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看到大水头,那大水头就像龙头一样昂首挺胸,咆哮而来,飞舞而去,身后铺天盖地的浪头,有如巨龙弯曲的身体汹涌恣肆,跌宕起伏。河坡子已经被洪水淹没了一半,我们选择了最好的看点,站在崖畔上俯瞰,整个河床尽收眼帘,近百米宽的河道全部被洪水占领,汪洋一片,气势恢宏。此时,我顿觉自己的心灵好像被什么提升了一下,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初始的感觉就是一种开阔气势在心灵深处涌动,正是这种气势为我幼小的心田埋下了对新鲜事物,尤其是那些具有挑战性的事情,总会蠢蠢欲动的伏笔。
“快看,那是一棵大树!”
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棵一人粗的大柳树连根带头囫囵囵被大水驮走。望着被洪水吹走的大树,有时是一只来不及进圈的山羊,我都要悲伤、害怕好一阵儿。在大自然面前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显得那么脆弱。而对此,我们又无能为力,只好袖手旁观,于是,故乡便有了“看河大水涨”的俗语。
“雨后出斜阳,关山阵阵苍。”对于长期生长在山里的孩子,我们习惯了雨后的景色,却无法厌倦雨后玩水的游戏。看罢河大水涨,我们就三五成群在路边的水渠旁玩起水来。先在水渠地势稍高的上游用泥泥拦起一个小水坝,我们称此为水泉泉。然后找一片形状好看的柳树叶搭在小水坝正中的一个小缺口中,再用冰草编一个齿轮形的五柱水轮,这样,一个小水磨坊就建成了。从柳叶渡槽里流出的一小股水从高处落下,就会打动小草轮旋转,只要小水轮匀速旋转,我们就一齐欢呼,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天爷是个阴阳怪,发了白雨黑得快”。天不觉渐渐暗下来,家家烟筒里冒起炊烟,此时,我们兴致正浓,父母姐妹的呼唤声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击打着我们的耳鼓,我们只好猪八戒散伙,一个个像土拨鼠一样钻进自家低矮的土房子里。
夏季最开心的莫过于打浇水。正午时分,我们年龄相仿的十几个伙伴相约河湾里,大家用自带的铁锨将上游的河水拦腰截断,然后掏出坝里的沙子垒高水堤。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小水坝就闸成了。这时,我们就脱掉衣服赤条条地走进水中。进水的过程就是一个比拼胆量的过程,有的站在水堤上,纵身一跳,一个猛子扎进深水中;有的从浅水中漫漫钻进深水中;有的则站在水坝边迟疑不前,等着我们去拉他一把;甚至有个别害羞着不敢脱衣服。对此,我们就开起玩笑,三五个一丝不挂的秃葫芦娃娃便一哄而上,拉手的拉手,脱短裤的脱短裤,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原本很少的衣服剥得精光,最后强拉入水中,只要经过一次的锻炼,就再也不顾及左右了。待到同伙全部入水后,我们就开始在水中玩起水来。玩水最难的莫过于扎猛子,一头扎进水中,看谁在水里停留时间最长,谁的闭气功夫就最好,谁就是水中老大。而玩水最快乐的就是扬水,十个人自行组成两组,相互向对方扬水,水珠浇打全身,但仍坚持对垒,直到一方跑出水坝跑到河滩上,取胜的一方就会休战。这就叫打浇水,后来,我们就把在河里玩水统称为“打浇水”了。
约莫大人上工的时间到了,我们就在河滩上跑几圈,让太阳晒干身上的水珠,然后穿上衣服,顺手在河里摸几条小鱼,装进墨水瓶里带给家里的弟妹们。有时耍水前,我们先洗净自己的粗布汗衫,晾到河岸上,用鹅卵石压好,等到上岸时衣服也就干了,可谓一石二鸟。
打浇水的时光过去三十多年了,而与同伴在河中嬉戏追逐的情景像演电影般时不时在脑海中过一遍。待到小河中的水彻底干涸了,我们更觉那逝去的画面弥足珍贵。那水里浸泡过的童年就是一段人生最好的经历,在生命最易蒙尘的脆弱日子里,自然的河水洗刷了世俗的垢痂;阳光的彩釉一遍遍涂抹在童年的皮肤上,保暖心中伊始的温度;心灵的美好也就永远定格在天真烂漫的黑白相纸上,一生一世总会以最原生态的心境读取岁月的书页,缩短生活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