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裁缝的铺子位于小镇东街,东街的房子都是公房,李兰珍的父亲生前分到了一套前后三间带个小后院的房子。李兰珍和梁裁缝结婚后,就把朝向街道的那间堂屋改成了铺子。只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就能听到“哒哒哒”的踩缝纫机的声音。叶红梅、邓伯也住在这条街上。
李兰珍个子矮小、四肢粗短,脸就像扣过来的水瓢一样鼓。但李兰珍是一个非常爱美的女人,她的每条裤子,不管是卡其布的、棉布的、或是涤纶的,通通都烫出了刀锋一样的裤线。虽然她只有一件红色元宝针晴纶翻领毛衣,可是她给这件毛衣配了至少五条不同颜色的领子,这些漂亮的毛衣领子翻在她蓝布秋衣的领子上,使她每天看上去都不一样。到了婚嫁的年龄,她也开始经历一个平常女人会经历的一些。再说了,这世上历来只有剩男,哪有闲女?所以啊,李兰珍年轻的时候,还是有人打过她的主意的。比如肉食店的毛二师傅、镇水泥厂的碎料工赵引寿。可是,他们有的她也有,她没有的,他们照样也没有。
最后,李兰珍和走村串乡做活的乡下人梁裁缝结了婚。
梁裁缝这个人呢,不太像个乡下人,他简直比任何一个街上的人都要白,要干净整齐。李兰珍第一次见到梁裁缝,是在她乡下的姨姐家。看到在这姨姐家里做活的梁裁缝,她两手握在胸前,一句话没有地看了他半天。
她觉得他着实长得像电影《追鱼》里的书生,白,斯文,刻苦耐劳,当然,也一样穷。
梁裁缝,他只有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今天挑到张三家,明天挑到李四家。不出门做活的时候,他就和他的姆妈挤在乡下的一间偏屋里。那时他姆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整夜整夜的,他听到她在床上叹气落泪、为他担忧。他躺在另一张用门板搭成的小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他稍一动弹,就会打翻愁江苦海,淹没掉姆妈和他自己。他无法安睡,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在心里细细清算这几年的辛苦所得,除了养活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刚好够给姆妈做副杉木棺材……末了他流着泪,摸着手指上剪刀磨出来的老茧,把多少雄心壮志,全当做了蚂蚁,一只一只,碾死在指尖。
结婚的时候,他从头到脚都是李兰珍添置的。新婚后的第二天,他穿了这一身新衣和她一同回他在乡下的家。从东街走到汽车站去,要穿过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走过同样热闹的南大街。李兰珍穿着红衣红裤,像个火把似的紧跟在他身边,头刚好齐到他的肩头。她一路仰着头跟人打招呼,脸红红的,似乎不是出于新娘子的娇羞,倒更像是一种孩子似的遂心如意了的得意。他把脸扭到一边,加快脚步往汽车站赶,新衣裤擦得沙沙响——他这辈子都没有走过如此漫长的一条路。
这镇上的生活,和乡下终究有很大的不同,大部分时候,梁裁缝都在裁缝铺里忙活,他很少像别的男人那样到街上乱逛。李兰珍有歇班的时候,而他没有,他的每一天都是工作日……手艺还是不错的,慢慢活多了起来。他经常坐在一盏昏暗的电灯下锁扣眼,常常要熬到夜深。即便是这样,他赚得也并不比李兰珍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时常有女人对李兰珍说:“还是你好,乡下男人,肯做。”李兰珍就“嘎嘎”地笑。她们坐在裁缝铺前的街道边扯白话,偶尔一两句是关于他的,一两句,就足以让他羞愤交加,为他的肯做,为他的乡下身份。
他几乎不怎么出门。偶尔他低着头、衣履洁净地从灰扑扑、闹哄哄的街上走过,那些按月拿工资的无所事事的男人会一手插在口袋里,伸出夹着纸烟的另一只手点点梁裁缝的背影,嬉笑着说:“呵呵,瞧这裁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来。好在李兰珍父母已逝,后来生下来的孩子,到底还是姓了梁。
现在想来,梁裁缝,他的寡言少语,他的干净整齐,甚至他皮肤的白净,似乎都是出于一种自尊。这样的一个人,让人很难以想象,他后来,何以会有这样的一种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