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了二十年好米在人世的梁裁缝很快也就被人淡忘了。偶尔他被人提起,不过是作为一个话题,在午后、在夜晚,在街头在巷尾。人们谈到他时,语气里有些惋惜、有些觉得不可思议的好笑。
有男人打上门来,这家的女人晚上必在枕边教育老公,说连野女人也不会搞,傻得像个裁缝!
后来,就连梁裁缝的老婆李兰珍,也可以把两手夹在膝盖间,坐在小竹椅上对人回忆当时的一切。说着说着,她会把右手从膝盖间抽出来,给大家看那根被她嚼坏了的食指。
那根食指的指头变得像枚被砸过的硬币一样又扁又薄,见过的人无不惊骇。
我记得我的外婆曾问她,兰珍,两个人都是天天和你在一起的,你就一点也不晓得么?李兰珍慢慢把那根嚼坏了的手指收到掌心里,握成一个拳头在膝盖上擦来擦去,为自己的不晓得不好意思地一笑。人们的追问并不因此停止,李兰珍常常要被问到的问题大概有这些:嚼的时候疼么?是公判大会那天嚼的还是枪打的那天嚼的?流的血多么?他为什么要承认是强奸呢?
李兰珍曾经的痛苦就像一条黑暗而幽深的巷道,人人都想在她的带领下走上那么一遭——人心有多好奇,也就有多残酷。
我外婆所说的“两个人”,一个当然是梁裁缝,另一个是李兰珍的同事兼邻居叶红梅。
李兰珍是镇供销社的售货员,而且是布匹柜的售货员。由于她的个子实在矮小,如果她坐着,站在外面的人会看不见她,所以她经常站着。她站在柜台里,猛一看去,就好像她的下巴是搁在前面的柜台上似的。
李兰珍卖布,当然并非偶然。在涔水镇,对一个女人来说,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有什么样的生活,实际上跟两个男人有关。就拿西街崔记米粉店的桔子来说吧,桔子的爸爸是种田的,桔子在未嫁人时也种田,嫁了个男人,男人卖米粉,桔子也就只有米粉可以卖。一句话,就是女人得靠男人吃饭。我得承认我之所以不愿到我丈夫的律师事务所去工作,多少也是因为这个吧。
李兰珍已故的父亲曾是镇供销社的职工,卖布。所以,李兰珍在涔水镇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工作,也就是卖布。尽管她个子矮小,但自小耳闻目濡,李兰珍扯布的水平也是很高的。你买三尺三,她不会给你三尺二,当然更不会给你三尺四。
布匹柜在进门的右手边,进门的左手边是南货柜,柜台上放着一排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姜糖、五香瓜子、花生、猫耳朵、粘有一层白糖的饼干等小吃东西。靠墙的柜子上搁着一盆盆的油盐酱醋,上面盖着塑料布。
南货柜的服务员就是叶红梅,白脸,长条个儿,十指上生着尖尖的指甲。没出事之前,人们常能看见她蹙着眉,扭着身子坐在一只方凳上与李兰珍扯白话。她蹙着眉的样子、她扭着身子坐在方凳上的样子、她尖尖的十指翘起来搁在膝盖上的样子,就好像她对周围的一切很嫌恶似的。叶红梅的肚子莫名其妙大了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供销社看见她。南货柜换了一个脸长得像个盘子一样平的年轻女人,女人长得很丑,脾气也很坏,人们去打酱油的时候,她总是把酱油洒得到处都是。
李兰珍和叶红梅中间是卖搪瓷脸盆、茶缸、毛巾、肥皂、拖把的供销社主任邓伯。邓伯耳背眼花,所以她们搞起小动作和扯起私房话来,就好象邓伯不存在一样。
李兰珍、邓伯、叶红梅每人头上都有一把红星牌吊扇,一到夏天就咯吱咯吱地在杉木房梁下慢慢打着转。有一天叶红梅隔着邓伯、隔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对李兰珍说:“现在大城市里的女人不穿汗褂了,她们穿一种叫奶罩的东西,巴掌大两块布,也要好几块钱”。
李兰珍说:“凭么子东西,我们裁缝扫一眼就做得出来”。说到丈夫梁裁缝的手艺,李兰珍总是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就好像梁裁缝根本不是个裁缝,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了不得的男人。说着她把一根食指从领口伸进去,挑出一根细细的米色带子:“信用社的柜台上有本日历,里面一个外国女人穿了件细带子的短汗褂。我们裁缝扫一眼就做出来了,省布票,还凉快”。
叶红梅说:“你把扣子解开两个我看看”。
李兰珍就解开两个扣子,把衬衣往两边扒了扒,露出一字形的一抹家织夏布。
叶红梅欠了欠身子,半边屁股还在方凳上,她踌躇地说:“不是这样子的,我屋里赵大军写信说下次探亲带一个给我。”
叶红梅的男人在青岛当海军,连长,再过两年到副营,家属就可以随军了。所以,叶红梅注定是属于遥远的大城市青岛的。叶红梅嫁过来后,先是和丈夫在一起呆了十来天,还没怎么混熟呢,丈夫就被部队的一张电报纸叫走了。后来她和患肺结核病的婆婆六婆住在一起。年前六婆死了,现在她和一条叫二小子的老狗住在一起。
叶红梅说“我屋里赵大军”远没有李兰珍说“我们裁缝”顺溜,她自己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她蹙着眉把脸扭向了门外。街道边的梧桐树上净是黄尘,叶子被太阳晒得打着卷儿。有四五个女孩头上扎了红的绿的绸子,在树下跳用粉笔画在地上的房子,她们吵吵嚷嚷的,尖细的嗓子飘起来,象在头顶甩来甩去的鞭子。叶红梅看了一会,对李兰珍说:“夏布粗粗拉拉的,也能做汗褂?”
李兰珍说:“我婆婆在自留地里种的麻,没打药,自己织的布,没用药水染。我们裁缝给我、我儿、我丫头一人做了一身……睡衣!”李兰珍说完,把脑袋往一边歪了歪,咧嘴一笑又说:“洗的时候用包袱包起来,捶捶,穿在身上……”她看了看周围,哧哧笑道:“跟男人的手一样呵……一样。”
“……说来可怜就可怜,可怜凤凰落烂田。
凤凰落难遭狗咬,情郎落难妹可怜……”
一对托着瓷碗、唱着山歌乞讨的苗族打扮的男女从门口走过,男女都包着青色头帕,女的又短又宽的裤脚上绣着七色晕的花边。他们是从西边的大山里来的,好久没下雨了,到处都是干旱。一群兴奋的孩子狗一样跟在他们后边。那几个跳房子的女孩也连忙跟了过去。他们杂乱的脚步过去后,街上扬起一层灰尘。叶红梅蹙着眉目光直直地看着街道,就好象没有听到李兰珍的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