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生活所迫,1968年秋天,我来大山深处的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谋生,到1981年解体去了桶子沟林场。粗略算来,专职狩猎十四个年头,由捞野猪扛狍子的徒工,历练成一名老资格的炮手,当然也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打出的子弹壳装满了麻袋。
实话实说,猎人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仅猎猪而言,多数时间追着猪奔跑,但也有时候是被猪追着逃命。四奶奶就曾经多少次数落:“哼!人模狗样呢,你们这些玩意儿(包括四爷和其他的炮手),早晚非得让猪嚼了不可!”对四奶奶的箴言我也曾经琢磨:不是老人咒我,如果没有一茬茬的猎狗,关键时刻奋不顾身救我,寿命的长短真是难说哪!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捕杀的野猪虽然没法儿计算,但留有印象的为数却不多,像农民秋收掰苞米一样,狗群围住了开枪就打呗!没有顾忌也用不着斟酌,枪枪见血,弹弹咬肉,非常刺激也真觉着过瘾。有一年大雪天我追着猪猛跑,人走时运撒尿都能出来元宝,轻轻松松没有怎么费劲,二十多头野猪就结束了性命。
看到了收获心里那个爽啊!这样的好事不是天天有的,于是我求助林场里的领导,安排了一台捞着大爬犁的拖拉机,使工地食堂一整天吃肉。于是山里人就戏谑着说道:“老娘们儿在家喂什么猪啊!操心费力地瞎忙活,养肥了领狗随意就去捉呗!”但谌四爷从来不这么认为,皱着眉头警告他们说道:“瞎咧咧什么,你吃的是小猪,大跑卵子比人还精哪!跟我卖乖,吃你的肉得啦!”谌四爷说得一点儿不假,到年头的野猪真比人类还精,它不仅血腥,不仅残忍,生活中还有它智慧的一面,往事回首,不由想起来鹤北局的一幕。
鹤北是个大局,是共和国最为年轻的一家大森工企业,七十年代归刚刚才建局,八十年代各林场才开发。所以说在六十年代末期,这地方仍然是猛兽们的天下,枯树参天,虎啸熊吼,林海茫茫,遮天蔽日。因相隔界江的距离上太近,所以省政府早就明文规定,除了鄂伦春猎人在范围内活动,汉人炮手严禁来此光顾,尤其是边防上紧张的年代,全民皆兵,猎人更得模范地遵守。可是四爷就不受其约束:“咱有边防证呢!挣钱的机会那可不能错过,不少人找我讨弄鹿胎膏呢!”远程出猎打得都是溜围(领犬叫狗围),目标是猎鹿,季节性的,春天鹿胎膏、夏天鹿茸角、秋天鹿心血、冬天要皮张。母鹿发情多是在冬季,一宿宿鸣叫,为猎人捕获创造了条件。翻山越岭我们就是奔着母鹿来的,收获颇丰满载而归。当我们走到梧桐河东岸,凄厉的叫声忽然间传来:“吱!吱!”野猪叫唤,我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吧唧!吧唧!”太熟悉了,无疑是野猪嘴巴子的声音,我们俩刚开始张望着寻找。老虎的吼叫声蓦然间传来,震耳欲聋,地动山摇,吓得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心跳突突,筛糠般哆嗦。如果没有四爷在身边,那天非得尿裤子不可。
大砬子顶上曾经有老虎,狩猎队就座落在大砬子下面,但那都是光复前的事啦!到建国以后仅仅是听说,再到了“大跃进”和“文革”的前期,伴随着伊春林管局下属各单位全面的开发,东北虎的影子就很少再能看到,多数被捕杀,个别的老死,剩下不多的就越界去了江东。在老虎的心目中是不分国界的,哪儿安全就往哪儿逛吧!外兴安岭的面积是小兴安岭的数倍,不需要签证也用不着护照,老虎们移民纷纷去了远东。
像抗联战士去俄罗斯集训,小兴安岭毕竟还是它们的家呀!于是,不少老虎又滑着冰回来,在萝北县境内开始繁殖其子孙。这只东北虎就是归国“华侨”,在梧桐河岸边构筑安乐窝呢!如今与大孤猪发生了矛盾,仅听吼声就把我给吓晕。有四爷撑腰,我很快由恐惧中沉静了下来,胆战心惊朝河对岸张望。清楚地看到,十几头灰褐色的野猪被逼进了死角,但秩序井然,悠哉悠哉像没事儿一样。既没有想逃跑或挣扎的迹象,也没有进攻或自卫的企图,更没有被欺辱或虐待的悲哀,吧唧着大嘴晃动着尾巴,像兴致勃勃期待点儿什么。前方不远处有一头孤猪,大嘴巴、长獠牙,它面朝前方背对着群猪,像一瘟神蹲坐在那儿,无疑它是群猪们的首领,为保护妻妾与猛虎在血战。这家伙最少有六百斤左右,孤猪中也是较大的一类。
但此时此刻它伤痕累累,与老虎搏斗没有讨到便宜。可是它的凶悍没有让它服输,摆出来的姿势是以守代攻,以逸待劳,为下一个回合仍然做着准备。它较远处是一只徘徊着的老虎,肚子上似乎是受到了一次重创,伴随着呼啸它前腿颤抖,无疑对孤猪也有点儿打怵。但不会放弃也绝不会逃走,寻找机会再次发起进攻。春天的山谷出奇地宁静,每次虎啸大地都会颤抖。我大张嘴巴,两眼死死地望着。见没有危险才小声儿说道:“四爷!开枪吧!虎骨比鹿胎膏更值钱啊!”四爷轻轻哼了声鼻子:“边防证不要啦!不用着急,有你背的,有力气就使吧!”说话的时候,四爷的注意力始终没有分散。
我也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等待着老虎再发动进攻。这儿是东、西梧桐河两条河水交汇的地方,也是沟谷中大面积的湿地。除了红毛柳在纷纷地吐絮,周围还没有一丁点儿绿色。四爷和我绝对地安全,冲撞着的冰块和滚滚的激流无疑是我们绝对性屏障。老虎的黄眼睛在阳光下发亮,看出来它又要新一轮攻击。它矫健、威风、残忍、凶狠,爪子能撕开厚厚的牛皮,牙齿把猪脖子轻易就能咬透。我不由得替孤猪有点儿担心,因为它身后有那么多的弱者。这些野猪都不超过两岁,鲜嫩、膘肥、皮脆、肉香,谌四爷说过,山林里的老虎有养猪的习惯,猪群是老虎活动着的食堂、无疑这头孤猪是找上门来劫持,为此与老虎才发生了这场恶战。这头孤猪也太有胆量了,飞蛾扑火,找上门送死嘛!与山神爷做对,活腻歪啦!这傻家伙,到底图个啥呢?于是我不由得再次问四爷:“四爷,这头孤猪它为啥呢?”谌四爷撇嘴,轻轻地笑了,用揶揄的口气嘲讽我说道:“为了啥,为了给自己传宗接代呗!”等娶了媳妇,你自然就……!没等说完,突然就打住,咆哮着的猛虎又开始了进攻,血盆大嘴朝着孤猪咬去,孤猪躲闪,但一只耳朵咔嚓就断了,旧痕新伤,野猪头变成了一只血染着的葫芦,疼痛难忍得歪倒在了地上。
速战速决,凶残的孤猪真不堪一击呀。就再我替孤猪犹豫着的瞬间,野猪蹿起来朝着老虎扑去,闪电一样,旋着一股飓风,老虎在那儿正舔着血呢!前胸脯就受到了致命的一击,远处我看到,不知道是孤猪愤怒到了极点,还是头顶上冒出来的血水,野猪的两眼火炭一样通红,它呜呜吼叫着没让对方喘息,撞上去一头,紧跟着又发挥长獠牙的优势,“滋啦!”一声切进了虎皮,脑袋一甩紧跟着又扑过去。连续打击,出的都是重拳,老虎掉头向着远处逃走,孤猪竟然死盯住了不放,四腿生风又扑了上去。直到此刻我才彻底醒悟,孤猪倒地刚才它是伪装的,掉个耳朵能有什么碍呀!可是这只老虎就上了它的大当。是猪头的血水把它迷糊住了,却不知自己前腿早已负伤,这一次肚皮又被它豁开,你速度再快又能跑出多远?
在我们肉眼能觅到的地方,孤猪把老虎彻底给毙命,然后才召唤那十几头母猪,哼哼唧唧地向着远处奔去。“妈的,这头大孤猪太狡猾了,老虎咋就上了它的当呢!”替老虎喊冤,我气哼哼地嚷道。四爷无语仅哼了声鼻子,他胸有成竹,开始他就知道,这场打斗孤猪才是赢家。一猪二熊三老虎嘛!相比之下,除了凶残,除了蛮横,孤猪还多了一份睿智和聪明。我们从上游绕到了对岸,虎皮和虎骨均背回了家中,虎骨卖了一笔相当的价钱,虎皮始终被谌四爷铺着,驱邪健身、保暖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