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分,肆虐了一天的寒风终于卷起了漫天的雪花,在苍原城飞舞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雪将那本该漆黑如墨的夜驱散的没了踪迹。
天地间除了各个铺子高门大户内点亮的灯火,便只剩下那满目如洗的银白。
燕恒步子平稳的走在积满了厚厚一层雪的大街上,面无表情,但那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是比这寒风霜雪更是冰冷,街上行人见了,即便不明他身份,也都纷纷避让。
只有他身后三尺之外紧跟着的萧禹以及隐藏在这周边各个角落的暗卫,再没有人敢对他注目。
萧禹跟在身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皇上计划就在今晚,他们此时身在苍原城中很危险,还未待他想清楚如何开口,便见前面的燕恒突然顿住了步子。
萧禹诧异,也立马跟着停了下来,等着他吩咐。
但见燕恒却一言不发,静立在雪地里,似在倾听什么。
他笔直挺拔的站在那里,天生的王者之姿,让人想起三万里高空俯瞰苍生的鲲鹏,俾睨天下,他不需任何言语,只这般风姿,便不输于亘古千年巍峨的雪山,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突然生出顶礼膜拜的尊崇。
萧禹就这样怀着敬畏的心看着燕恒,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刚刚心中的盘算。
等他回过神来,燕恒已经朝着某个方向提步急速行去,他那匆匆的步履却是同他一贯的优雅从容不符。
萧禹只得忙不迭的跟上,一边暗自祈祷刚刚自己这么个痴傻样子别被其他的暗卫看见,一边疑惑燕恒的目的地。
他早些年曾是安插在楚国的密探,对这苍原城也算熟悉,这也是为何皇上此番点名要他陪同的原因之一。
转过这条街,似乎是胭脂巷?
苍原城有名的富贵地温柔乡,皇上平日从不近女色的,就连文武百官数次联名上奏,要他为着燕国皇族子嗣江山社稷而充实**选秀纳妃,但都无一例外的被他驳斥了,今日是要去这里?
萧禹一心的疑惑还未来得及理清,便是惊讶的看见燕恒的的确确驻足在一家歌舞坊的门前。
他驻足,却没有立刻抬步进去。
肆虐的寒风在他身遭鼓荡,以他的身手只需稍一运气便可抵挡,甚至连衣角都不被放浮动。
但他此刻却似浑然忘我,连下意识的内力都没有,刺骨的风,卷起的他的衣袂,迎风招展,翩然飞舞。
那抹镌刻在风雪中绝笔丹青,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冬日天冷,歌舞坊的门面都是半磕着的,只余一线门缝,依稀可以看见里面莺歌燕舞,宾客晏晏,丝竹管弦之音也清晰的传了出来。
燕恒没有直接进去,他此刻墨色如画的眉峰蹙起,正凝神倾听这坊间传出的曲子: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
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化身世外的豁达开朗。
刚刚在不远处听到其中两句,他的全部心思便被吸引了来。
这曲子……他怎么会忘。
在某个春光正浓之时,于泰安寺的桃林中,有人曾对他吟诵过。
那女子巧笑嫣然,遇人对事总带着三分疏离三分淡然,尤其是对自己,总是多了那么几分防范几分戒备。
分明是个爱玩爱闹的调皮性子,却总是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摸样。
她骄傲,执着,为着她要守护的东西不顾一切,乃至……拿剑指着他。
那一剑……
想到此,燕恒便觉得胸腔之中那股撕心裂肺锥心刺骨的痛再次来袭。
他一生里,除了用命守护他的母妃,言听计从的属下,所见的,便都是趋炎附势,权势利益。
他的父皇,他的兄弟。
哪一个不是你算计我来,我算计过去,明争暗斗里挣扎,阴谋诡计里夺利。
却从来见到哪一个能如她那般,为了别人,倾其所有。
也没见过哪个女子在他面前那般,不逞相让。
他甚至不知道何时起,那女子已经无声息的占据这心头一隅,让他的心旌一片倒戈,他再是强撑,也溃不成军。
何时起呢?
或许那一夜李府喜房、竹林,她赌气似地哂笑,带着几分少女的调皮意气:“要不要我们来赌一赌?”
或许那一日春光烂漫,御花园里纷飞的梨花雨中,她针锋相对,“难比王爷睿智腹黑,老谋深藏。”
……
记不起了,当真记不起了,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燕恒心头苦涩,要怎么赌呢,他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笙,为何你亲手打碎我心头亘古冰封,却又还我一世孤寒。
天远,地阔,却再也没有一个你。
……
一旁的萧禹看着燕恒在人家门前发愣半响,在这雪地里,终有些不妥,压低着声音,询问道:“主子,要不要进去?”
这话刚刚出口,歌舞坊的门开了,有人自里面步出。
是个二十五六岁姿容娇俏的女子,她早一秒自门缝的微光里瞥到庭下站立的那人绝世风姿,忍不住开门一看究竟。
这一看,便是让她乃至正热闹喧嚣的场所都止了声,楞了神。
随着房门被打开,坊内的一切亦映入燕恒的眼帘,包括帘帐前,刚刚那个弹琴唱曲的女子。
十七八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如一朵山谷里迎风的崆峒花,幽然绽放。
但,却不是她。
见着那女子的一瞬,燕恒忍不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讥诮自己,又在痴想了。
这世间的女子万千,唯独,不再有她。
那一夜她经脉俱断,毒入肺腑,刺了他之后,饶是大罗神仙,再不可能救回。
后来那个总跟在她身侧的白衣男子那声凄厉的呼喊,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这曲子,谁教的?”
那被燕恒容貌气度惊艳到的歌妓还有些怔忡,便听这一问,语气平淡,甚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但却带着一股浑然的威仪与压迫,让人不敢心生丝毫抗拒,她下意识的接话答道:“回公子的话,听说是从燕国传来的,我们姐妹特意向人学来。”
燕国。是她昔年曾兴起唱与人听,被人学了去,导致如今被争相传唱吗?
“这曲,以后不要再唱了。”
燕恒再不看身后那歌舞坊一眼,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坊不明所以愣住的众人和那个还有些痴痴的歌妓。
萧禹赶忙跟上,他联系这之前燕恒的态度,试探性的询问道:“主子,听闻最近苍原城风头最盛的女子,便是那醉香居的念奴,据属下听说,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要不要……?”
“不了。”燕恒面无表情打断萧禹后面的话,径直往前走。
“那我们现在先去哪里?”
“县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