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逢吉的第二劣行是嗜杀。刘知远生日的时候,嘱咐苏逢吉去"疏理"一下监狱,说是给自己"祈福",还起了个名字叫"静狱"。没想到苏逢吉做得太利落了--他到了狱中,调阅囚犯的案卷,基本不看,不管轻罪、重罪、有罪、没罪,是不是冤案,一概不问,统统杀掉。还给刘知远报上个"疏理"结果:"狱静矣",监狱清静啦!
当时后晋的名相李崧被契丹掳走,刘知远就将李崧的旧宅赐给了苏逢吉。但李崧在西京洛阳还有房子,苏逢吉也不通报,干脆一并改为自己的户头。
不料到了隐帝时,李崧竟然从契丹千辛万苦地跑回了中原,进京一看,两处房子都没啦!于是他将两处房产的地契找出来,"献"给苏逢吉。李崧此举大约也有不满的意思,但我宁愿猜测他是干脆讨好权臣苏逢吉,连地契都给他,让他更踏实地领有这两处大院子。
糟糕的是李崧的子弟们不服气,常常有些怨言。苏逢吉听到这些怨言后,动了杀机。他诱使人给李崧和李崧的兄弟诸人栽赃,要李崧的仆人诬告主人,然后将李崧等抓捕到狱中。史上没有说使用酷刑,但留下了李崧的"自诬"状:"与家僮二十人,谋因高祖山陵为乱。"这意思是说:我李崧跟家里二十口人,预谋在高祖(刘知远)下葬陵寝时作乱。
一个从契丹跑回来的前国文官,无兵权、无财权、无政权,会带着二十几个人造反作乱?显然这是拷掠后的诬服状,苏逢吉一定是动了大刑,否则,李崧怎会给自己一个必死的罪名!
但事情还远不止于此。苏逢吉得到这封"自诬"状,还不满意,亲手将"二十人"的"二"字加了一个横竖折笔画,改为"五",变成了"五十人"。这样一来,就将李崧全家几乎灭了族。
此人甚至没有亲情。他有个"庶兄",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外地来投奔他,但是没有先来见他,而是先去看了他的几个儿子。苏逢吉就认为这位哥哥对他不够尊敬,竟然找了个借口诬告他,一顿乱棍打死。
苏逢吉的嗜杀,在"捕盗"名义下做得最为血腥。
隐帝时,天下多"盗贼",苏逢吉为此专门草写了一份由皇帝签发的诏书,主要内容就是:只要是盗贼,他的家,以及互保的邻居,一律"族诛",灭全族。这一份过于血腥的规定,让嗜血的后汉朝官也看不下去,于是,有人对他说:"杀盗贼,灭全家,已经够过分的,怎么连互保的邻居也灭族呢!"苏逢吉想想还是要杀互保的邻居,只不过将"族诛"这个规定去掉而已。
在这个血淋淋的国家政策引导下,地方官干脆放开渴血的欲望,开始了以治安为名义的大肆杀戮。
有个郓州捕贼使张令柔,尽杀了平阴县十七个村子的村民数百人。有个卫州的刺史叶仁鲁,闻听所辖之境有盗贼,自己率兵剿寇。当时有村民十几人也不愿意忍受盗贼劫掠,就跟着一起追逐盗贼。走入山中之后,盗贼走散,叶仁鲁从后追来,没有发现盗贼,见这十几个村民,就认定他们就是盗贼,一个个抓起来,将脚后大筋砍断,扔到山脚下不管。这些人无法走路,宛转号呼,好几天后死掉。知道此事的人无不认为这是一起冤案。
但苏逢吉却认为这是能人。史称因此天下假托为捕盗之名杀人"滋滥",越来越多。冤杀了不知多少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得到了后汉高祖刘知远、后汉隐帝刘承祐两代人的信任。
代价沉痛的"使酒"
但在后汉隐帝时,郭威、杨邠、王章、史弘肇崛起,分割了苏逢吉的部分权力。这让苏逢吉很不爽。尤其是史弘肇,几乎处处跟他顶牛。他于是紧紧依靠隐帝刘承祐,结好李太后的兄弟李业、宦官郭允明等几个权臣,中立杨邠与王章,开始了一番宫廷密谋。
苏逢吉机关算尽,但他有个致命弱点,好耍酒疯,史书的说法是"使酒"。他这一生,有两次代价沉痛的"使酒",最终让他失势。
第一次"使酒",他得罪了郭威。他过去跟着刘知远时,曾经征讨邺镇(今属河北邯郸),当时郭威也是重要将领。苏逢吉仗恃着与刘知远的亲密关系,多次在军中"使酒"侮辱郭威,郭威虽然暂时忍了,也不与他计较,但已经心生芥蒂。
隐帝时,郭威奉命镇守邺镇。因为幽云十六州已经不属于中原,故郭威镇守的邺镇冀南之地已经等于后汉的北部边境。郭威行前为枢密使,苏逢吉有意削减郭威的权力,认为前敌总司令,带着"枢密使"的头衔不合适,主张免去这一职务。
他让有个大臣叫李涛的,来干这个活儿。李涛本来是个智者,但他也有忠义之心,凭直觉认为前线总司令带着国防部长的头衔,权力过重。按照前代多次军事哗变的经验考察,也确实不应该这样安排。就接受了苏逢吉这个意见。但没有想到御前会议讨论此事时,李太后大怒,认为李涛是"离间大臣",罢了李涛的官。史弘肇也站在太后和郭威一边,不同意罢免郭威的枢密使之职,再一次与苏逢吉对着干。
在太后和史弘肇的内援中,郭威始终带着枢密使这个国防部长的职务镇守在邺镇。权重,开始向郭威倾斜。这话表过不提。
第二次"使酒",他得罪了史弘肇。
"禳祈之术"
史弘肇是刘知远帐下一员战功赫赫的骁将,带兵有辣手,与刘知远很相像,但下手杀人比刘知远还要凶狠,不讲规则。
当初郭威带兵平定李守贞叛乱,长达年余。国家西部用兵,京师恐惧,有流言。史弘肇负责京师治安,史称"务行杀戮,罪无大小皆死",务必推行国家恐怖政策,血腥杀戮,不管罪过大小,一律处死。
李崧因为奴仆诬告而死,史弘肇将李崧的幼女取来,做了自家的奴婢。
这事养成了一个风气,大家族的权贵们害怕诬告,于是纷纷讨好奴仆,而这帮被豢养的家奴们也以此要挟主人,期望从中获利。
有一个姓何的大户,家中有一玉枕,据说价值十四万贯。他令家奴将其带到淮南去换茶叶。但这位家奴见钱眼开,从中隐匿了若干钱财,何大户给了他一顿鞭子。家奴干脆就告到史弘肇的警察局来,说何大户得到的是昔日燕王赵延寿的玉枕,拿到淮南给了吴人。这样一说,事就有了私通敌国的嫌疑。史弘肇不容分说,马上捕治,将何大户杀掉,当即在帐下就分掉了何氏的家财和妻女。
但史弘肇在杀伐中建立威信,也有"为国分忧"的考虑。
当时隐帝亲近那一批小人,史弘肇和杨邠都有"裁抑",制裁和贬损,不让小人势力过大。
李太后有故人的儿子要做军官,史弘肇根本不解释,抓来就砍了。隐帝乾祐三年,公元950年。当时天下大旱,又闹蝗灾,黄河决口,京师大风将树木连根拔起,厚重的城门也无故坏掉,宫中还常见怪物投掷瓦石,摇动门扉。种种异象令隐帝和太后不安。于是有了"禳灾"活动,请尼姑们入宫来做道场。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当时请来尼姑进入宫禁诵念佛书做功德,有一个尼姑上厕所,回来后,则悲泣不止,除了哭,人事不知。连续几天,醒来,问她为啥哭泣,竟啥也答不上来。她在厕中看到了什么?史无记录。
隐帝刘承祐在天灾和怪异面前也有恐惧,这是儒学历来讲述"天人感应"的历史惯性力量在起作用。它对制衡帝王的放纵不一定有决定性作用,但至少在心理暗示中有一种减缓放纵、自我警醒的功能。隐帝见"禳灾"作用不大,就来问当时一个姓赵的司天监,管理天文历象的科技部长,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禳祈之术"?
赵部长回答他的话集中了科学家、道德家和儒家谏官的意见,他说:"臣之业在天文时日,禳祈非所习也。然王者欲弭灾异,莫如修德。"臣下的业务方向在天文历象方面,说到消灾祭祀、祈祷福报之类,不是我日常修习的。但我知道的是:治理天下的王者如果要消除灾异,最好的法术也不如修行德政。
这话让隐帝琢磨了半天。一直到司天监走了,他还在琢磨,最后还派出中使去问他"怎么样才算是"修德"?"赵司天监回答道:"请陛下读《贞观政要》去效法唐太宗。"《贞观政要》是唐代史学家吴兢的一部政论、史论。记录了唐太宗在位23年中,与大臣们讨论国家治理的言论和措施。书中讲述圣君王道,用人唯贤,重民爱民,省刑慎罚等仁政主张和思想。赵司天监有此动议,应该是对隐帝的一种警示。但隐帝似乎没有看懂《贞观政要》。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距离唐太宗王道事业太远太远了。
这是一个"君不君,臣不臣"的时代。
史弘肇欲斩苏逢吉
李太后的弟弟李业,在刘知远时期就做大内财务总管,隐帝时很得信任。当时正好有个宣徽使职务暂缺,隐帝、太后,都暗示执政,希望这个官职能给李业来做。但史弘肇认为官员迁补,国家有制度,不能让外戚越过这个制度,最后居然没有让李业做成这个官。宦官郭允明等人也很得隐帝喜欢,但是也因为执政的意见,很久没有升官。这一群人物对执政怨气很重。
隐帝喜欢听歌,有一次教坊使(略相当于文化部艺术司)组织的演出不错,隐帝高兴,当场就每人给了赏赐。
教坊使觉着史弘肇厉害,得通报一下,就来向他表示得到赏赐很感谢什么什么的。不料史弘肇大怒,对这几位负责演出的官员说:"我大汉为国征讨的健儿,还没有过人人受赏的记录呢!你们一般戏子有什么功劳,敢当这份赏赐!"说罢,将所有的赏赐一律没收,交还国库。
苏逢吉知道史弘肇厉害,多少让他几分。但他耍酒疯使性子,还是惹恼了史弘肇。
有一次三司使王章在家中宴请几位大佬,苏逢吉、史弘肇等人都在座。苏逢吉又开始"使酒"。
开头还算不错,各位贵客有说有笑。后来开始行酒令,史弘肇不太在行,弄不清这类酒令,总是出错、受罚。这时有位客省使名叫阎晋卿,就主动坐在史弘肇身边做参谋,告诉他怎么怎么出令。史弘肇学得快,很快就转败为胜。
苏逢吉见史弘肇面有得意之色,就讽刺说:"旁边坐着个姓阎的,当然就罚不着啦!"这一句话刺得史弘肇不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马上用当时流行的最下流的话语大骂苏逢吉。
原来,史弘肇的太太就姓阎,但这位姓阎的太太恰又是过去酒店里的艺伎。史弘肇认为苏逢吉这是有意嘲讽太太的出身低贱。现在已经无法知道苏逢吉是不是有意刺激史弘肇,但史弘肇的感觉就是被讥讽、被侮辱。
苏逢吉似乎知道闯祸,挨骂时不还嘴。史弘肇站起来想给这个二货饱以老拳,但二货看事不妙,干脆溜走。史弘肇不依不饶,找到一把剑准备追上去杀了这个家伙。杨邠知道史弘肇脾气,感到都是国务大臣,这个大将杀那个宰相,在天子面前真是无法交代,一时急出泪来赶紧劝解。史弘肇说,算啦,俺也不跟那小子计较了,回家!但杨邠担心他行刺,跟他一起骑着马,送史弘肇回到府邸才罢。
隐帝知道后,曾让人调和将相关系,但不成功。
隐帝谋划诛杀杨邠
两次"使酒"之后,苏逢吉为了自保,更开始在内侍那边挑拨离间,说史弘肇和执政们的坏话。在他影响下,李业、郭允明等人对执政们也有了不满,更添油加醋在隐帝前编派史弘肇等人,于是隐帝对史弘肇有了"跋扈将军"的印象。
但杨邠也有"跋扈宰相"的风格。杨邠做事不识大体,对邦国文明建设毫无感觉,万事凭感觉做去,常把事做歪。但他执政期间革除了苏逢吉的一些弊政,多少有些缓解帝国的矛盾和紧张。他虽然劝慰史弘肇,但骨子里却像史弘肇一样,对隐帝也没有敬重之心。
有一次,杨邠与王章一块在御前讨论要施行的国家政策。隐帝听后,嘱咐一句:"事行之后,勿使有言也。"你们推行的这些政策,要稳妥施行,争取施行之后,不要叫人说不是。杨邠不假思索,紧跟上一句:"陛下但噤声,有臣在。"陛下您只管闭口别出声,有我在。这话说得确实"无礼"。李业等人于是又据此挑拨君臣关系。隐帝想想,也是。当初他想立宠爱的耿夫人做皇后,杨邠认为速度太快,不同意。结果耿夫人没有得到皇后的名分就去世了,隐帝想用皇后之礼葬她,杨邠又认为不可。这种不断被大臣制约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苏逢吉又在一旁不断言语相激。隐帝开始不安。
李业等人认为:"杨邠、王章、史弘肇等人专横跋扈,肆无忌惮,最终会犯上作乱!"隐帝听信这话后,甚至在夜间听到手工作坊的打铁声响,都开始怀疑有人在抓紧时间赶制兵器。以至于有一次到天亮都没入睡。
隐帝动了杀机。于是和李业、郭允明等人开始谋划诛杀杨邠等人。几个人商议已定,入内禀告李太后。太后说:"这么大事怎可轻举妄动!应再同其他宰相商议商议。"李业在旁说道:"姐姐啊,先帝曾经说过,朝廷大事不能跟书生谋划,书生胆小,会误事害人的!"李太后还是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隐帝于是生气道:"国家大事,不是闺门女人能知晓的!"干脆拂袖而出,真是连老娘的话也不听了。郭威当初的担心成为事实。
李业等人觉得力量不够雄厚,就将密谋告诉了客省使阎晋卿。阎晋卿认为史弘肇有实力,恐怕事不成反而自己受害,忖量再三后,决定去史弘肇府中告密。
但事情就是这样鬼使神差:因为当初一场酒令,让史弘肇对当事人都有了隔阂,连带对帮他行酒令的阎晋卿也有了厌烦。当阎晋卿要求见时,他干脆找个借口,推辞不见。这样,史弘肇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于是,后汉有了宫廷惊变。
杀大臣宫廷惊变
早朝时间到了。史弘肇等人毫无防备。从大殿里屏风后面转出精壮甲士数十人,并没有费力气,就将史弘肇、杨邠、王章捕杀于大殿之下。然后召集其他宰相和朝臣,到崇元殿按朝班排列,隐帝宣旨说:"杨邠等人谋划造反,已伏罪处决。现在与诸位共同庆贺!"又召集各军将校到万岁殿,在大庭之中,隐帝亲自向将领们宣布此事说:"杨邠等人一直把朕当作孩子来看待!朕今日才得以做你们的君主。你们,从此可以免除权臣们专横之忧啦!"随后,隐帝派出了亲信,逮捕了杨邠、王章、史弘肇的家属,全部杀死。为了防备兵变,隐帝又紧急征调侯益、慕容彦超等几位重要的心腹藩镇入朝,拱卫京师。并准备任命苏逢吉权知枢密院事。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宫廷政变,消息传出,史称"中外人情忧骇",朝廷内外人都有了担忧和恐惧。事情太大,那些藩帅会怎么想?怎么做?史称杨邠等被杀那一天,天象有变:无云而昏,雾雨如泣。
苏逢吉虽然憎恶史弘肇,但他确实没有直接参与李业等人的预谋,听到这个事变后,也很惊愕。他私下里对人说:"这事也干得太草率啦!事发之前,如果陛下问我一句话,绝不会到这个田地!"这是不是苏逢吉的真心话,现在已经很难测知。但事情按照逻辑推演,他是导致这一场惊变的始作俑者。因为正是他,挑唆了李业等人。
一场杀大臣的政变结束后,隐帝还想到了两个人:近在澶州(今河南濮阳)的王殷和远在邺镇(今河北邯郸)的郭威。
王殷是史弘肇死党,时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遥领夔州(今属四川奉节)节度使,为了防备契丹,正带兵屯驻澶州。郭威是史弘肇的好友,与苏逢吉有旧怨。现在史弘肇被杀,苏逢吉升官,郭威必须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