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崧是五代名臣,考其一生,此公有时愚笨,有时睿智。在乱世中,他最后不得善终,但在如何对付石敬瑭这个国家隐患问题上,他有务实的思考。
公元936年,后唐最后一个年头的正月,李崧带着自己的成算,来找同僚,也任给事中的吕琦。
他对吕琦说:"我们这些人,官做得这么大,应该算是受恩深厚了。国家有此隐忧,咱们怎能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原话是:"吾辈受恩深厚,岂得自同众人"),都在这观望呢?各位说说,事已至此,计将安出?"吕琦刚直而仁厚,看事有远见。李崧的问题,他也一直思考,也同样有成算。李崧来问,他就将自己筹之烂熟的一番意见娓娓道来,他说:"河东那边要是有"异谋",我断他必要勾结契丹以作后援!现在的态势是:契丹太后述律平,因为他的长子李赞华(也就是耶律图欲)归降中国,多次要跟咱们和亲。但条件是放还萴剌(音册拉)。这个条件咱们一直没有答应,所以和议也就一直没有成功。现在,如果咱们能把萴剌等人放还,以此跟契丹议和,每年给他们十几万缗礼物钱财,契丹必会答应。北边安定,河东再怎么蠢动也无能为力了!"萴剌,是契丹名将,骁勇善战。但在年前骚扰中原时,被后唐边将所擒,一直押在京师。后来契丹多次向后唐求和,并索要此人,来往信使更是赔小心说话(史称"其辞甚卑恭"),但明宗李嗣源跟臣下商议此事时,名将杨光远认为:"萴剌等都是北狄善战之人,契丹失去他们犹如失去手足;况且居住洛阳京师已久,熟知中国内部事务,放归他们对中原不利!"李嗣源最后接受了这个意见,虽然同意"修好",但始终没有放还萴剌。
李崧听罢吕琦所言,欣然道:"你与我想法一致!但钱、粮都要从三司支出,这事要跟三司使张丞相商量。"三司,一般包括盐铁、户部、度支三个板块,总理国家财政。唐代以来是仅次于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要机构。
这时,担任三司使的是张延朗。此人似乎天生就是掌管财政的大佬,史称为人有心计,"以三司为己任",整天在任上忙钱粮之事。
有一次,明宗李嗣源出游,召他来吃饭,他居然不去,让使者告诉明宗说:"三司事忙,无暇。"李嗣源也不怪罪,一直让他管理天下财源。他对石敬瑭的"异志",也早有察觉。石敬瑭不断将四方属于他的财货调往太原,张延朗就常常打着征用的旗号,不断调用石敬瑭囤积在太原的财货,以此暗暗削弱石敬瑭的实力。这事让石敬瑭恨得半夜磨牙,所以得到天下后,先把张延朗杀掉,二话都不说。但杀掉张延朗,他才忽然发现:国家之大,竟找不出个理财能手来!
且说李崧,早就知道张延朗对石敬瑭有备,所以知道此事可以与他商议。果然,张延朗一听此计,当即表示赞同。他那数学家的头脑略一计算,即知此事"妙"在何处。于是,对李崧大加赞誉。他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按学士您的策划,不但可以从此制约河东,还可以节省往常戍边经费十分之九。真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谋略了!没说的,主上如能接纳这个意见,只要责成老夫办理就是。我可以在国库之外去征集这十几万费用,跟契丹结好,不用动用国家一分库财。"按张延朗算计,幽州、河东两大藩镇,戍边费用每年都要一百多万,而结好契丹只需要这些费用的十分之一。而这十分之一,甚至都不用动用国库,他自有办法在日常征调之外,搞到这笔经费。
李崧得到主管财政的副总理支持,于是与吕琦商议,完善了整个规划。在一个值班的晚上,二人秘密地向李从珂进献了这个意见。
李从珂闻言大喜,不断地称道二人忠心可嘉。随后,二人又私下草拟了《遗契丹书》--这就相当于一份同意与契丹和解的国书--只等圣旨一下,即派员出使契丹。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只要按此办理,则一直到1005年,宋真宗时代才完成的"澶渊之盟",早在后唐时代就完成了,可以提前七十年!而且省去多少战火!那么多悲剧也可能早早避免,甚至,连"陈桥兵变"也可能不存在,赵匡胤也不一定成为大宋帝国开国之君。但历史真是无法假设,简单说,在这个本来可以出现历史拐点的时刻,拐点却没有出现,因为,末帝李从珂遇到了一个糊涂蛋子,当朝枢密直学士薛文遇。
李从珂错失良机
枢密直学士,唐以来就与观文殿学士并掌侍从,是皇上的秘书班子、顾问团成员,地位近于翰林学士。这是个闲职,一般都是学富五车的文人担任,有荣誉性质。但正因为这种荣誉,令担任这类职务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有点傲气傲骨。薛文遇就是这类人。
有一天,薛文遇值班,末帝找他聊天,顺便将李崧等人的机密意见跟他说了。薛文遇即刻表示了反对。他的理由是:"以我大唐(后唐不能自称后唐)天子的尊贵,屈身来侍奉夷狄,这不是太耻辱了吗!再说啦,如果那胡虏按照过去大汉和亲的做法谋求迎娶公主,怎么拒绝他们?"薛大学士是反对大汉刘邦时代以来的"和亲"政策的,说着就诵读了唐人戎昱的《昭君诗》:"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这诗说的乃是汉元帝时以王昭君嫁匈奴的故实。
一番话,挑动了末帝李从珂先生的"爱国"心,原来答应李崧等人的意见顿时就变了。
他召来李崧、吕琦,声色俱厉地质问这二位道:"你们这班人,想想也都是通晓古今之变的人物,理当能够辅佐人主获致天下太平。怎么现在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结好胡虏,万一胡虏要和亲,朕只有一个女儿,还乳臭未干,你们是要我把她抛弃到沙漠里去吗?况且,要将国家养兵养士的钱财输送给胡虏,这是安的什么心?"李从珂这是受《昭君诗》启发,想到了唐太宗。唐太宗时曾以宗室女下嫁诸蕃,史称"和蕃公主"。从这一番话也可以想见李从珂先生还是很爱惜自己女儿的。所以李崧、吕琦,这二位大佬,听到皇上这一番话,忘了"给事中"的岗位责任,吓得流了一身汗,只得一个劲儿地拜谢,请求宽恕。末帝还不依不饶,继续指责,二人就只好继续拜谢求饶。
拜谢,是个体力活,要跪在地上,两臂张开,空中划弧,额头点地。皇上说一句,要拜谢一次,再说一句,又要拜谢一次。
反复下来,吕琦渐渐气力不继,叩拜中的动作就有了停顿。末帝见他"拜舞"偷工减料,气更大了,直斥道:"你个吕琦,脖子够硬啊!你还把朕看作人主吗?"这意思就是要治个"大不敬"的罪名了。他以为吕琦会吓哆嗦,不料吕琦忽然有了梗劲儿。他干脆不拜,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喘息着说:"我俩谋事不善,愿请陛下治罪,这样拜来拜去的又有什么用!该治罪就治罪吧!"听到这里,李从珂反而"怒稍解",就制止了他俩的拜谢,还每人赏了一壶酒,让他们离去。从此,与契丹的和解政策,没有人再提。
这位吕琦,也不是凡人。大宋后来有个"大事不糊涂"的名相吕端,就是他儿子。他的父亲曾经做沧州节度判官,敌军攻陷沧州后,吕父被擒。敌军要杀灭他全家,当时吕琦只有15岁。就要行使杀戮时,有一个幽州的义士叫赵玉,看到这一家人就要灭族,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指着吕琦,骗行刑者说:"这小子,是我的兄弟,别滥杀啊!"于是将吕琦带走。当时吕琦正患足病,不能行走,赵玉就背着他,步行数百里,变异姓名,一路讨饭,最终免予一死。
吕琦后来在石敬瑭执政时,官至兵部侍郎。他牢记赵玉的救命之恩,总想尽办法好好报答。赵玉生病以后,吕琦亲自扶持他,供给医药。等到赵玉病逝,吕琦就代为经营丧事。赵玉有一子名赵文度,成为孤儿,又很幼小,吕琦就亲自教诲他、抚养他,一直到他长大成人。最后赵文度登进士第,成为国家官员。这些都是吕琦的助力。当时人清议认为:"非玉之义不能存吕氏之嗣;非琦之仁不能抚赵氏之孤,惟仁义二公得之。"不是赵玉的义气,不能存续吕氏的后代;不是吕琦的仁爱,不能抚养赵氏的孤儿。仁义二字,赵吕二公已经得到了。这件事,在燕赵之间的士大夫圈子里,传为美谈。
这是道义沦丧天下的一抹亮色,值得为此浮一大白。且说这俩给事中,本来应该抗言直辩,但他们囿于吏治多年的因循腐败,政治大环境的恶劣,士大夫尽忠国事风习的沦丧,没有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回到历史和时光的后面来看,后唐如能不被激情左右,哪怕策略性地暂时结好契丹,石敬瑭也许还真就失去了外援,那样,中原王朝也便不会丢失燕云十六州的北部屏障,赵匡胤也无须为了收复这一片失地而殚精竭虑。
李崧等人并非史上大智慧人物,但结好契丹,在那个时刻,确是不二选择。大汉时,从汉高祖刘邦开始,与匈奴结好,刘邦太太吕雉甚至面对匈奴的侮辱而处之泰然。在所有的政治格局中,力量达不到期许中的目标,愤怒,只能自取其辱。战略韬晦,反能赢得时间和未来。大汉隐忍多年,终于有了"封狼居胥""燕山勒铭""犁庭扫穴"的光荣。反观这个后唐,环顾四周,都是敌国,江南有王法不到的藩镇,川蜀有分庭抗礼的藩镇,而河东石敬瑭徘徊于契丹与中原之间,纵横捭阖之际,李从珂失去了机会。不要说与大汉刘邦比,就是与本朝李崧、吕琦、张延朗这几个平庸之辈比,他也是一个缺乏政治驾驭能力的庸才。他不懂平衡之术。这样,后唐的亡灭也便进入了日程。
如果,如何如何,历史将会改写。但是,这般这般,历史没有改写。历史,并不古怪,很静谧地呈现往事。石敬瑭,在静谧中浮出水面,走入历史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