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十六州不再属于中原,反成契丹南部屏藩。草原帝国雄踞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而燕南之地一马平川,铁骑数日间可直抵黄河北岸。以至于赵匡胤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得不将重兵压在汴梁,拱卫京畿。所谓大宋"冗兵"之弊,因此而起。
石敬瑭不是软柿子
石敬瑭在"赵匡胤时代",影响深巨。
此人生于892年,死于942年,他活动的时期,正是赵匡胤的少年时代。石敬瑭不是汉人,与李嗣源一样,也是沙陀族人,他是五代第三个朝代后晋的建立者,史称后晋高祖。后唐末帝李从珂时,他感觉到了不确定的危机。为了试探末帝,他上表陈述自己身体病重衰弱,说是可以解除兵权,或调往别的镇所(因为河东大藩,地当契丹边境,压力山大),话说得很悲惋,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李从珂得到这个信息,又惊又喜又忧,他也不能确定这个石敬瑭是不是玩真的,何况,当初还跟"石郎"有约:永不移镇。在跟臣下商议此事时,李崧、吕琦等人都劝谏他不要听信石敬瑭的请辞报告,说这很可能是在刺探主上意图。李从珂犹疑不决,还是那个书呆子薛文遇鼓舞了他的勇气。
初夏的一天夜里,薛文遇一个人值班,末帝与他讨论河东事。薛文遇激情满怀,高言道:"过去有个谚语说得好:"当道筑室,三年不成。"这事不必跟李崧那班老家伙们商量,主上的意志可自行决断!群臣怕打仗,都在为各自的利害打算盘,不可能说实话的。以臣看来,河东这事,他是移镇也反,不移镇也反,早反晚反,早晚得反。我看是晚反不如早反,早反早解决!"末帝听后,大喜。此前,他不知在哪儿曾听一个术士说后唐今年应有贤人辅佐,有奇谋,定天下。听了薛文遇这一番话,末帝以为这个"贤人"就应该是他。于是对他说道:"爱卿一番话,让朕之心意豁然开朗!此事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朕决计施行!"说罢,即刻命薛文遇起草改封石敬瑭官职的拟议,交学士院拟制任命书。制书中说:"任命石敬瑭为天平节度使。"同时河东节度使一职,也做了安排。
天平,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这个藩镇远较河东逊色,就地方要塞之重要性和历来屯聚兵粮之重言,应该属于中原二等藩镇。所以这个干部任免书一出来,满朝文武听到呼叫石敬瑭的名字,不免相顾失色--略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除非石敬瑭是个软柿子。
但石敬瑭不是个软柿子。藩镇地头蛇,最怕是移镇。石敬瑭一下明白:不反即意味着完蛋,于是决计谋反。但他还要做出"哀兵"的模样,在接到朝廷要他尽快到山东上任的"制书"后,对麾下将佐们说:"当初,我第二次来河东前,主上曾当面应我终身不再派他人来替换;现忽有了此令,莫不是像年初千春节时,主上同公主讲的那样吗?我如不反,朝廷会先发制人。我怎能束手被擒,死于道路之间!现在我要上表说有病,不能赴任,就用这个来看看朝廷的意向。如对我宽大,我就继续臣事他;如对我用兵,那我就只好另作打算了!"这一番话也有试探僚佐的意思。果然,他听到了意见不同的各种声音。有人劝他不要反朝廷,有人认为河东虽大,但以一藩之力,究竟不是后唐一国的对手,有人劝他赶紧到山东去上任,有人说不懂军政大事,不掺和意见。石敬瑭倒是宽大,对各人意见一律不与计较。
但他看出部下意见不一,应该有了"篝火狐鸣"神话自我的故技。
《玉堂闲话》这部野史记录说,石敬瑭跟宾佐聊天时,有一次讲述了一个白日梦境。说他梦中与当今天子李从珂并驾行走在京师洛阳(后唐首都洛阳,后晋首都开封)的大道上,经过李从珂的旧居府邸,天子就邀请他也进来坐坐,石敬瑭在梦中很谦逊地表示不敢叨扰,但李从珂坚持要他进来坐坐,不得已,只好骑马进入。到了厅事下马,上台阶,进入大堂,石敬瑭西向而坐。但回首看时,天子李从珂已经驾车走了。
显然,这个梦有某种不难理解的含义,所以,当他把这个梦讲给各位听时,听者有点恐惧,史称"群僚莫敢有所答",一帮听者没有人敢分析这个梦境。
他最亲信的办公室主任都押衙刘知远看出了端倪。他对石敬瑭说:"明公您长期带兵,很能得到将士拥护。现正占据有利地势,将士和马步军队精锐强悍,雄于天下。如果起兵,发檄文宣示各道,可完成统一国家大业,怎么能为一道朝廷制令就自投虎口呢!"他最亲信的秘书长掌书记桑维翰说:"主上刚刚即位时,明公您即入京朝贺;那主上岂能不懂"蛟龙不可纵归深渊"的道理?但他到底还是把河东再次转给您!这实在是天意要借利器给您啊!想当初,先帝明宗,将遗爱留给了嫡子,今日主上却以"旁支庶子"取代大位,群情是不会依附他的。您是明宗爱婿,可主上却把您当叛逆看,这已经不是低头服从他就能免除灾祸了!咱们保全自己,只能另想法子。--我知道的是:契丹同先帝明宗曾协约做兄弟之邦,现在,他们的部落就在河东之外,明公如能推心置腹地讨好他们,万一有急变之事,可以朝呼夕至。有这样强大的依托,还担心什么事不能办成吗?"桑维翰这一席话,犹如电光一闪,照亮了石敬瑭那一颗腌臜的心。但桑维翰这一道闪电却无比邪恶而狰狞。
"幽云十六州"
船山先生《读通鉴论》说到中原之变,认为--
石敬瑭之进犬羊,桑维翰导之也。
"犬羊"这里指契丹。这话的意思是说,石敬瑭之所以引进契丹祸害中原,源出于桑维翰的怂恿启发。
船山先生认为,为人谋划国家大事,导致国家之祸患,这就是天下的罪人。但这罪人有"差等",罪过有大有小,有人谋划国事祸在一时,有人谋划国事祸在一代,而有人谋划国事则祸在万世。史上祸国万世者,自从中国有人以来,只有桑维翰可以当之。因为桑维翰,所以石敬瑭!因为石敬瑭,所以契丹、女真、蒙元而不断!应该说,南宋的秦桧,就是后唐的桑维翰;后唐的桑维翰,就是南宋的秦桧。这是"覆载不容之罪",天地之间唯此罪为大。桑维翰实在是传统衣冠文人的败类。
一文一武,两人的话让石敬瑭吃了定心丸。而桑维翰一番话,几乎就像当年诸葛亮跟刘玄德的一番"隆中对",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后来的事也确实按桑维翰的沙盘推演在行进。桑维翰的"隆中对"给中原带来人间苦难,但却给石敬瑭带来政治利益。"旁支庶子",这个意见启发了石敬瑭。他知道这是消除李从珂执政合法性、合理性的杀手锏,有此一议,河东将师出有名!
就在这一时刻,石敬瑭,反意已决。他干脆与朝廷公开撕破脸皮。
他上了一份奏章,内中说:"现在的皇上李从珂是明宗养子,不应承祀大位,请传位给明宗的嫡子许王李从益。"末帝得到这份奏章,气得将它撕碎,掷到地上。随后,起草了一份诏书回答石敬瑭道:"你跟原来的鄂王也不算疏远吧?
他可算明宗的嫡子吧?但你在卫州干的那点事,天下人人皆知。现在又假装推举许王李从益,谁信?"鄂王就是明宗李嗣源的嫡子闵帝李从厚,失位后,被李从珂封为鄂王。卫州事,就是指石敬瑭软禁李从厚的故实。但李从珂这份诏书,有将李从厚之死的责任推给石敬瑭的意思--这是说给天下人听的话头。
诏书还同时削夺了石敬瑭河东节度使的职务,另派他人领任。紧接着就安排了末帝上任以来最强军阵:以名将张敬达为太原四面兵马都部署,代理太原府事;名将杨光远为副部署;名将高行周为太原四面招抚排陈等使;一面调集大军三万人马,并各戍守之地数万人马,征讨河东。
石敬瑭的两个儿子正在朝中做官,听说老爸造反了,吓得藏到民间的水井里,但最后还是被搜了出来,杀掉,藏匿这俩兄弟的人家,被灭了族。石敬瑭的弟弟先杀掉自己的妻子、女儿,而后自己逃亡,但最后被捕,死在狱中。
历来造反,代价血腥。石敬瑭知道寡不敌众,但他早有"庙算":一面在朝内策反诸臣,一面由桑维翰起草奏章,向契丹求援。他给予契丹的三个优厚回报是:一、请称臣,并父事契丹,自做"儿皇帝";二、每年贡献银两布帛三十万;三、事成之后,割卢龙(今属河北,在河北东北部,延及辽宁西部)一道及雁门关(今属山西)以北总十六州奉赠契丹。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
这十六州,以幽州和云州为两大结点,史称"燕云十六州"。十六州所当地理,皆在中原之北,唐末以来,一直是捍卫中原安全的北方第一道屏障。
十六州分别是:幽州(今属北京西南)檀州(今属北京密云)顺州(今属北京顺义)儒州(今属北京延庆)蓟州(今属天津蓟县)瀛州(今属河北河间)莫州(今属河北任丘)涿州(今属河北涿县)新州(今属河北涿鹿)妫州(今属河北怀来)武州(今属河北宣化)蔚州(今属河北蔚县)云州(今属山西大同)应州(今属山西应县)寰州(今属山西朔县)朔州(今属山西朔县)从此,燕云十六州不再属于中原,反成契丹南部屏藩。草原帝国雄踞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而燕南之地一马平川,铁骑数日间可直抵黄河北岸。以至于赵匡胤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得不将重兵压在汴梁,拱卫京畿。所谓大宋"冗兵"之弊,因此而起。
耶律德光的异梦
如此"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优厚"条件,连他的亲信,都押衙刘知远也看不下去,表示反对说:"称臣也就可以了,还甘心父事契丹,实在过分。多多给他们点金帛贿赂,已经足以请援,不必许给他们燕云土田,这些土地地理位置太过重要,恐怕以后会成为中国的祸患,那时悔之无及!"但石敬瑭不从。只要能约来援军,扶植他上位称帝,这些条件,他认为值!刘知远乃是五代第四个王朝后汉的创始人。他此际正在韬晦中,应该对石敬瑭言听计从,但在这个问题上表示反对意见,可以猜想,很可能此际他已经萌有"异志"。如果将十六州割给草原帝国,将来他的朝廷也困难重重。这是诛心猜测,但按照后来的逻辑前推,应该符合这位韬晦者的心路历程。不过也要公正地说一句:刘知远能有此念,道义上已经远远胜过桑维翰与石敬瑭。这是五代乱世难得一见的价值诉求。故不论刘知远的心路呈现逻辑是什么,有此一语,足以将他与石敬瑭集团区别开来。
当时太原也即晋阳之北,尚有后唐守军,石敬瑭不得不派出得力亲信,"间道"潜往契丹上京所在地西楼(今属内蒙昭乌达盟)。如果后唐守军拿获这个细作,那么万事皆休;但这个细作成功到达西楼,于是,如俗话所言:历史已不可逆转。
耶律德光得到石敬瑭来表,大喜。据说他在这个大好事之前曾有一梦。《契丹国志》引《纪异录》记载了这个梦,后来这个梦也被写进正史《旧五代史》。说耶律德光昼寝,梦中有一美姿容的神人穿白衣,佩金带,自天而下。
神人对德光说:"石郎使人唤汝,汝须去。"德光醒后告诉母亲述律平太后。太后不以为然。
但后来又梦,还是那个神人,对他说:"石郎已使人来唤汝。"德光醒后很惊讶,又告诉母亲。
母亲说:"那就卜筮一次吧。"卜筮的结果是:"太祖(指耶律阿保机)从西楼(今内蒙昭乌达盟)来,言中国将立天王,要尔为助,尔须去。"卜筮后不到十天,石敬瑭据河东反,派遣使者持表来,许重赂、许割地、许自称儿,以此条件求兵为援。耶律德光因此相信此事必有神助,对人说:"我不是为石郎兴师,乃是奉天帝敕命行使天罚!"于是契丹做出了兴兵来援石敬瑭的规划。一场大战已经不可避免。但战役的进展匪夷所思。
"围困"晋阳城
张敬达中军大营设在晋安(今属太原,在太原西南五十里),又筑起长长的围城包围了河东藩镇的治所晋阳。从晋阳城楼远远望去,只见后唐挟往日余威,旌旗连绵,军容严整,兵士们一律黑色服饰,一片片,一团团,如焦墨山石。但张敬达却不过偶尔攻一下城,更多时间则采用"围困"的持久战战略,大兵轻易不动。
石敬瑭知道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大事件来临了!他安排最能打仗的人,都押衙刘知远出任马军、步军总指挥。刘知远此际展示了他的恢宏格局。
此人带兵"用法无私,抚之如一",完全按军法调度,不分亲疏远近,对待士兵一律平等,史称"人无二心"。用兵到这地步,在五代乱世,很罕见。石敬瑭亲自坐到城头,眼看着箭矢、礌石在身边飞来滚去,也不肯离去。
刘知远看出他对守城不放心,就对他说:"我观张敬达之辈,筑起这些高垒深沟,无非想做持久打算,实在说:此辈无他奇策。故明公不必担忧。明公只需要选派使者,走僻静小路,经略城外之事。守城这事,很容易,我刘知远一人就可以办到。"石敬瑭听后很感动,像当年李存勖"拊其背而壮之"一样,他也拉着刘知远的手,拍着他的肩背赞赏了他。
刘知远的判断很准确。取晋阳,难;但一旦契丹来援,再战,更难。这就用得上"兵贵神速"一条古训,但张敬达实在是太过从容了。站在时光的后面,简直无法想象他到底怎么想--为何要做旷日持久的战略规划?我去打这场仗都不会这么玩!实在不明所以。
且说后唐末帝李从珂,也知道与石敬瑭的一场大战将决定各自的政治前途,于是特意派出端明殿学士吕琦到河东行营来犒军。
当时正任副司令的大将杨光远对吕琦说:"请先生回去附带奏知圣上,请圣上不要昼夜操劳此事。贼兵若是没有援兵,我等用不了多少天就可以平定河东;如果这姓石的要是勾结契丹来犯,就放他进来,一战就破了他!"杨光远这一番话并非没有来源。若干年前,定州(今属河北)藩帅王都叛乱,也曾勾引契丹来援,后唐名将王晏球平叛,干脆将契丹放进来,然后一块包了饺子,抓获契丹首领剔隐以下大小酋长七百多人。定州大捷,曾让契丹一蹶不振。但此一时彼一时,耶律德光不是剔隐,石敬瑭加刘知远也不是王都,晋阳更不是定州!战役主角和场地变换,还作此想,就是成语说的"胶柱鼓瑟"。由此可见,杨光远放弃北部关隘之防,试图历史故实重演,也实在是个难以入流的将才。
但这一番豪言壮语让李从珂听了很是欣慰。不过他也同时听说石敬瑭正在勾结契丹南下,知道形势与定州大捷时不同,就屡次督促张敬达、杨光远急攻晋阳。倒霉的是,这个晋阳在刘知远的守卫下,根本就没有攻下来的可能性。不仅如此,张敬达自己的行营,围困晋阳的长连城多为土木结构,每次加深沟垒,都会遇到风雨天气,一场大雨,就把工事泡成了泥汤。长连城无法合拢。围兵自己也处于危险中。如果城中出动一支骁骑,后唐兵将无险可守。
但晋阳守兵也很保守,契丹未到之前,基本不做佯动,就是固守。此际,晋阳城也处于危机中。因为连日大雨也在浸泡城中的粮草,各种战略储备也多遭遇了霉变。
双方自夏季六月开始,僵持近三个月后,契丹来援,历史出现变数。
耶律德光初战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