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推开窗户,凤池居一片湿淋淋的翠色。荷塘中,雨珠在碧玉盘中滚动,花瓣舒展开来,如美人白皙的手牵出一个兰花指。地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青石板上透着一股凉意。
我们“一家三口”正准备离开沈家,突然被沈府的仆从拦下,他将我们恭敬地请到了沈庆之的书房。
沈庆之手里捏着一个翡翠手镯,那是曾经戴在菡如手腕上的家传手镯。他仿佛还未从昨夜的打击中走出来,菡如走了,他的心也空了。
仆从将麟儿带到屋外玩耍,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沈庆之向我们走来,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响起:“多谢你们昨夜救了菡如。”
我与茗媺面面相觑,原来昨夜沈庆之早已察觉那个突如其来的核桃是从厢房内而来,看来茗媺还不是一等一的高人,真正的高人出招不落一丝痕迹。
茗媺扶起沈庆之,看着他的眼睛说:“其实,那日一线天之战,救你的人是菡如。”
那日山谷的瀑布边,她俯身替他一点一点吸出毒血,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自己却中了毒。他战后归来时,她的毒才解了一半,身体十分虚弱。如果不是云峥不忍心她死去,冒着性命危险为她偷来解药,恐怕她也支撑不到他凯旋之时。而他,竟误会她与外人有奸情。
沈庆之惊愕地盯着茗媺,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沈庆之质问。
茗媺指了指他手中的翡翠玉镯,道:“因为她是沈夫人,她不能杀了她的夫君,而她又是姚安的部下,她不能背叛自己的主公。所以,她选择独自承受这一切。”
沈庆之愣住了,手不禁握成了拳,“这样说来,是我错怪她了……”
茗媺点了点头,说:“她选择离开是为了保全你,灵隐寺你看到的那个男子是她的大师哥,菡如从他手上拿到了毒药,却迟迟没有对你下手,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像她那样豁出性命来爱你。”
沈庆之额角渗出了冷汗,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他对她是那样决绝,在误以为她背叛自己后,他选择了用眉儿来报复,他只是想让她回头,却不知道自己已难再回头。
“那她还会回来吗?”沈庆之颤抖地说。
我与茗媺面面相觑,我决定还是给同门师兄一点希望,说,“你还没有在休书上签字,法律上你们还是夫妻,所以菡如现在还是你的妻子,她若改嫁他人是会犯重婚罪的,所以无论结果好坏,她总会来找你的。”
茗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对我的安慰并不满意。可我认为我已经很明确地回答了沈庆之的问题,合情合理,无懈可击。虽然对他们这儿的法律并不了解,但一女不能侍奉二夫,是天下皆准的道理。至于为什么允许一夫多妻,这可能就要问问国君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我绝不会与他们沆瀣一气,因为我若能娶到寿阳公主为妻,我绝不会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
沈庆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死死地盯着那个翡翠手镯。
由于菡如已走,我们三人也不好意思再留在沈府白吃白喝,而且现在等同正室夫人的眉儿视我们与菡如是一路人,巴不得我们早点离开。于是,我们很识趣地离开了沈府。
走在临安城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这世上的情真的很复杂,就跟眼前这些交错纵横的街道一样,对于一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来说,不可能马上分清哪条路能通往大道,哪条是通往死胡同,所以难免会走许多弯路。但是走弯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进了迷途还不知返。我知道菡如不是一个绝情的女子,虽然她是一个刺客,但是她也是一个女子。我现在不放心的不是菡如,而是沈庆之,他在感情上第一次遭受重挫,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冲动来个了断什么的。我们不能在水月幻境中救了女主角,又让男主角死了。于是,我和茗媺又商量着绕回到沈府附近,准备暗中观察沈庆之的动静。
就这样过了几天,他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郁闷之情,只身一人出了沈府散心,随后又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圣明湖畔。由于这几日连续阴雨,我与茗媺也没等到月圆之夜,所以只能继续在临安城逗留,顺便跟踪沈庆之确保他的安全。
如今正是荷花的全盛时期,明圣湖成了一块碧绿的玉盘,荷花如珍珠般镶嵌其上。来往游人如织,其中不乏恩爱的璧人和烧香拜佛的大婶。
沈庆之在一个摊位旁停下了脚步,我定眼一看,原来是曾经给我算命的那个老者,他应该是被官差从集市赶到了明圣湖。真是事味年来薄似纱,算命免费真可怜。
但我却清楚地听见沈庆之叫那个老者为“师父”!
难道他就是那个情场失意师叔!果真是真人不露相,一露相吓死人……幸好师母选择了苍师父,如果跟着师叔,岂不是要当神婆了。
“师父,您老人家最近可好?”沈庆之恭敬地问候。
算命老者捋了捋胡须说,“牙好,胃口也好,就是生意不好。”他见沈庆之一脸失魂落魄的神情,心中了若明镜。笑着说:“近日明圣湖荷花开得正好,你若是等到菡萏香消的时候再来寻芳,岂不是可惜了?”
白桦师叔说着又开始收拾起他的摊位来,摘下了那面写着“相”字的旗帜。
“师父又要去哪儿?”沈庆之忙问。
白桦师叔背起包袱,提着一面旗帜,唱到:“花非花,雾非雾,人生迷途最难出,来去如梦行匆匆,落花流水总关情。”临走前,白桦师叔给了沈庆之几粒红豆,说,“此物寄相思最好,但愿它能带给你好运,你是天玄门的人,为天玄门延后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望着白桦师叔离去的背影,我心中唏嘘不已。他总能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貌似很符合他算命先生的身份,殊不知,他是个业余中的业余。刚才他着急离开,多半是因为附近官差又在扫荡那些无牌照营业的摊贩。
沈庆之送走师父后,继续在明圣湖畔踱步。天突然变脸,下起了瓢泼大雨,沈庆之无处躲雨,只能站到一棵老柳树下,任凭雨水淋湿他的衣衫。而我和茗媺很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凉亭躲雨,远远地观望着即将被淋成落汤鸡的沈庆之。
“我们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呢?”我问身边的茗媺。
“茗媺瞟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没看到有人要去送伞吗?”
“谁?”我心中大惊,难道是……
不过让我有些失望的是,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样,菡如撑着一把绢伞走到沈庆之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女子,背影很陌生,我与茗媺都未见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是菡如。难道是继眉儿过后又一个想趁虚而入接近沈庆之的小三?
但那个女子送完伞后便离开了,不像是小三一贯死缠烂打的作风。沈庆之盯着那把青色的绢伞出神,他突然向刚才那女子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再寻到那个女子的踪影。茫茫雨雾中,他的衣衫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他不禁攥紧了拳头。
“唉。”茗媺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这把绢伞是菡如送的,她终究放不下。”
“那刚才那个女子是谁?”我诧异地问。
麟儿在一旁打了个哈欠说:“菡如姐姐怎么不亲自来送呢?真是吊人胃口,还有你。”麟儿突然看向我说,“不重要的人你都这么在意,你是不是不喜欢公主姐姐了?”
我愣了一下,面对麟儿这个小机灵鬼,一时语塞。
“很明显,那就是个路人甲,而且还是菡如找来的送伞的。”茗媺微笑着看着麟儿,笑着说,“麟儿真聪明,回去媺姐姐给你买糖葫芦。”
“好!”麟儿露出两颗小白牙。
沈庆之怅然若失地向落虹桥走去,猛然想起当日湖中荷叶田田,波光粼粼,零零星星的荷花迎风起舞。如今,满塘荷花盛开,在朦胧的烟雨中别有一番风韵。荷花依旧,只是佳人不在,落虹桥下的锦鲤也不知游向何方,小雨在水面上踩出圈圈波纹。
他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她走了,也带走了过去的一切。他手扶着桥栏,黯然地看着满湖荷花盛放。落虹桥上,她的笑容永远印在他的心间,如芙蓉花一般明丽,伴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可是曾经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是那样爱他,可是他却那样对待她……现在是否后悔已晚,她不会再回来了,他们也回不去了……“叭嗒”,一滴水花滴落在他手背,不知是雨还是泪。
他满脸疲惫,深深地将头埋入双臂。半晌,他感觉雨停了,可他分明看到湖中绵密的雨丝和跳跃在荷叶上的水珠。仰脸一看,一把青色的绢伞已立于他上方。他心忽然紧了起来,转过身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已默默地站在他身后良久。
是菡如!几天不见,她气色恢复了一些,只是脸色依然苍白。一袭湖蓝色的衣衫仙袂飘飘,美若芙蕖。
“你……”沈庆之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
菡如莞尔一笑,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有伞也甘愿淋雨,万一淋生病了,还怎么上战场,这样一来,我不就成了宋朝的罪人了。”
“你的伤……好了吗?”沈庆之想起那晚她那道血红的伤口,心中升腾起一阵绞痛。
“已无妨。”菡如的微笑有一丝僵硬,但她很快地掩饰了过去,扶着栏杆朝湖里张望。说,“怎么都不见那些锦鲤了呢?是不是因为下雨它们就不来这里了。”
“那雨停了它们还会回来吗?”沈庆之眸色漆黑,神色中有一丝不安。
“也许会吧……”菡如若有所思。
“那雨停了你还会离开吗?”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离自己依旧是那样遥远,从开始到现在,她对他总是若即若离。他生怕下一秒她就会再次离开他,他这一次不会再让她走,他会好好照顾她、补偿她,绝不会让她再受一点伤害。只是,他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带吃的了吗?”菡如转过头来,问到。
“嗯?”沈庆之一愣,搜刮全身上下,也只摸到师父临走时送给他的几粒红豆,他将红豆递于她,说,“你看这个可以吗?”
菡如抿嘴一笑,“想不到将军如此细腻,竟会随身携带红豆这些小女儿家的东西。红豆喂鱼,那鱼岂不是成了相思鱼。”
“我……情愿是这明圣湖里的一条锦鲤。”沈庆之在菡如接过红豆的那一刹那握住了她的手,二人相视无语,眼神中有了一种久违的默契。
落虹桥上,二人立于青伞之下。雨还未停,满湖的荷花经过雨水的冲洗越加鲜亮起来,风荷举袂,水面清圆。
看着他们二人和好如初,我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经过这么多磨难,我们总算将这一出悲剧改写为大团圆的结局,可谓功德圆满。我们现在就要寻思着如何回去了,从这一刻起,我们无限地期盼月亮的出现,因为我们最后一点盘缠都已用光,再等下去只能靠小猴子卖艺了。
茗媺看了看天色,说:“今晚还是有希望的,所以你最好别到处乱跑,要是我走的时候你没跟上,可别怪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如果我留在水月幻境中回不去的话会怎样?”我知道在水月幻境中死去会怎样,但还不知道在水月幻境中活着会怎样。
“如果没有我,你在这水月幻境中活不过七天,同样是死。”茗媺指着那块墨玉说:“这块玉叫忘尘玉,会散发一种淡淡的香气,你们闻到过它的香气才可以在这里存活下去,否则七日之后便会化为灰烬。”
我听她这么一说,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茗媺不仅法力高强,连法宝都这么厉害,我拓跋俊可不想死在水月幻境里,所以这一刻,我决定不再与她作对,万一她把我扔在这里,我就只有化为骨灰喂鱼了。
在沈庆之带着菡如回府的这一晚,我们看见眉儿背着包袱黯然离开了沈家,想必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与菡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后秦残部基本被扫清,姚安带着家产落荒而逃,他训练的特种军队也解散,云峥也没有再出现过,总之,菡如现在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沈家的正室夫人。
在我们久久的等待中,月亮终于探出了半个头。时间紧迫,茗媺抓紧时间施法,我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襟,一手抱着麟儿,麟儿一手抱着小猴子。我们很听话地闭着眼睛,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次回不去。
一切准备就绪,在一阵光晕下,我仿佛又被卷入了一场旋风中,就这样飘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被人从空中扔下来,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一摸地上,居然是木头的。睁眼一看,我们已经回到了才来临安城时落脚的客栈,我长舒一口气,距离救公主的时日越来越短了,下一个任务完成,我就可以救醒寿阳公主了,而且我还能逃离刘茗媺的魔掌。
茗媺理了理衣衫,又将一包碎银子扔到我身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打发乞丐还是结工钱?”我诧异地问到。
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吧,这是让你明天去买些干粮,我们下一站是去西凉国,不对,现在应该是北凉的天下了。”
“那这次要救的人是谁,我是不是又要去挖骨灰?”鉴于上次挖骨灰留下了阴影,所以我特别关心这个问题。
茗媺想了想说:“应该不会,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定有比挖骨灰更有挑战性的任务。”
“那是什么?”我心中大惊。
“我暂时还没想到。”
“……”
水月镜这面神奇的镜子,挽救了两段姻缘,至于茗媺为什么要救她们,我也十分好奇。其实我很想通过水月幻境偷窥一下茗媺的过去,她隐约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十分吸引我的好奇心。只是一想到要取她的眼泪,我就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在她还没流泪之前,我估计已经只剩半条命了。我还不至于为了我的好奇心冒这样大的一个风险,反正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后,她救活寿阳公主,我就与她两清了,谜一样的她也与我无关了,但我心里为什么总有一丝奇怪的感觉……
“开时胜雪,谢时胜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白桦师叔的这句话久久萦绕在我的耳边,对于一个不通诗文的人来说,我也很惊讶我居然能够一字不漏地记起这句诗。也许是师叔故作玄妙吧,我也没再多想,倒头大睡起来,明天北凉之行,必定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