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几声鸡鸣划破天际,树林里传来了鸟儿窸窣振翅的声音。我摊开手掌挡住一片阳光,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几缕阳光透过指缝晃入了我的眼帘。郊外的空气十分清新,春寒料峭,我一不小心就打了个喷嚏。这可恶的刘茗媺,自己回客栈好吃好睡,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挨饿受冻,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在协议上加一条——优待战俘……
我侧身看了眼屋内的情景,谢琰还是没能熬住慢慢长夜,终于困倒在了叶锦澜的身边,他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握着!只见叶锦澜已起身坐在床上,她已经醒了!
她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拂过谢琰疲惫的面庞,眼睛里流淌着温婉柔情,全然不似当日在醉香楼时对他的冷淡。她熟悉他穿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配饰,包括他的一切喜好。
其实,那日元宵灯会上,她并不知道他是谢琰,焦急的她为了能尽快给弟弟买药,不得不放下尊严行偷窃之事。她见谢琰衣着光鲜,相貌堂堂,猜想他一定是富贵人家子弟。于是她便紧随他身后,趁他挑花灯之际顺手牵去了他的钱袋。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手中钱袋的主人正是自己心中久仰的才子谢琰。当那****闯入她的家中,她惊愕地发现他折扇上的题诗正是那首曾经传唱一时的《兰歌行》,她便知道了他就是谢琰,可她心中却是既喜也忧。
她对他一见倾心,可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情投意合的情景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里只是昙花一现时,她停下了靠近的脚步。如果注定要满身伤痕地离开他,不如就把这份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叶锦澜咬咬牙,努力地牵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当她面对谢琰时,这样若有若无的微笑令谢琰感到迷茫,她并不想让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她只是想趁早斩断谢琰对她的情丝,但是从她为他精心绘制兰草图时,她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心。
直到那个雨天,谢夫人派人请她前往谢府。她默默地拿起早已装好的画卷沉思良久,她心中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而她前面所做的挣扎,在这一刻已化为漫天烟雨随风飘逝。她别无他求,只希望他能过得好,而她只要弟弟的病能治好,她就心满意足了。她清楚地知道,在没有酿成一场悲剧之前,只有自己放手,才能让双方解脱。
当她与谢夫人谈话时,她无意间窥见微开的纱窗缝隙间露出白玉祥云扇坠一角。她知道他就在那里,他的衣角被微风轻轻扬起。她一狠心,勉强装出最愉悦的笑容,收下了谢夫人的银票。而她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抽空了,心疼得已经麻木,当那些刺耳的话从她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时,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拿着冰冷的银票,她离开了他。当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家时,她浑身被雨淋湿,发梢还滴着雨水,一脸狼狈。病榻上的弟弟每况愈下,她别无他法,只能暂时放下满目疮痍的心带着弟弟四处求医。而他,也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牵挂,解不开的结。
这时,窗外传来了几声莺啼,纸窗上映着满树桃花婀娜的身影。谢琰缓缓睁开了眼,叶锦澜慌忙收回了手,侧头望向窗外。窗外满目青山,春光明媚。
“你醒了……”谢琰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叶锦澜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
阳光照在叶锦澜苍白的脸上,她穿着一袭素衣,头上插了一朵白色的山菊花,瘦弱的身躯略显单薄。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二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去?恐怕谢府上下已经开始到处找你了。”叶锦澜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痛。他知道他因为自己茶饭不思,成天借酒消愁,可是她不能这么自私地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她不能。
谢琰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突然,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乌木的小木匣递给她,说:“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她迟疑地接过他手中的木匣,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湿润了。木匣的绒布里嵌着一颗圆润的夜明珠,那正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记得当日急需现钱为叶朗治病,所以无奈之下将夜明珠卖给了一个珠宝商人,她并不知道夜明珠是怎么辗转到谢琰手中的。
“你是怎么找到它的?”叶锦澜极力掩饰内心的情感,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光。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谢琰语气中有一丝不悦的情绪,说,“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人?”
叶锦澜低头不语,眼睛落在手心的夜明珠上,夜明珠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凝聚了月华的皎洁,又似花瓣上滚动的一滴晶莹的泪珠,一经触碰,便漫漶出无尽的悲凉与忧伤。
良久,叶锦澜抬头问道:“你还不走吗?我的事不用你管。”
谢琰“嚯”地起身,嘴唇有些僵硬,他倨傲地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而她终究没有叫住他,他很快地从她视线里消失。他真的这么迫不及待吗,叶锦澜心中一阵绞痛。
我在草垛上看得目瞪口呆,这谢琰爱叶锦澜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吗?怎么一句话不和,他就拂袖而去了!这贵族公子的脾气还真是大,管他什么真爱无敌,在男人的尊严面前,通通让路。我突然有点同情起叶锦澜来,她恐怕现在悔得肠子都清了吧。不过这时,我也开始进入戒备状态,指不定她等会儿为此一时想不开要去寻死。
叶锦澜看似没有什么异常,没过多久便下床打扫屋子。她小心地剪去兰草的残枝败叶,又去院中打了一瓢水来,用手蘸着浇到兰草的枝叶上。她将袖子轻轻挽起,雪白的手腕上带着一根颜色有些黯淡的红绳,那是儿时母亲为她和弟弟编织的红福绳,如今弟弟走了,这个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想最后一次好好打扫一下这个家,然后永远离开这里,她不应该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否则他们二人的世界都将永无宁日。
正当她在收拾包袱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顷刻间,耀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影子闯进她的眼帘。那人正是谢琰!只见他抱着齐眉的一沓白纸走了进来,“哐”地放在桌上,然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大堆毛笔。他走过去推开叶锦澜正在打包的衣物,一把拉起她的双手置于胸前,说:“你还欠我一幅画,你要画到我满意为止,否则,我绝不离开你。”
叶锦澜眼中涌出晶莹的泪,这一刻,她的泪洒落在谢琰的怀里,嘴角扬起了一个幸福的弧度,从嘴角笑到了心里。
作为他们爱情见证的我,当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有恋人终于成了眷属,我也可以圆满完成任务打道回府了。于是我翻下草垛,一溜烟向客栈跑去。
后来,我听说谢琰拒绝回谢府,无论谢家人如何劝说,谢琰都无动于衷。谢晦终于雷霆大怒,自己的儿子居然会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弃家族大业于不顾,于是他一狠心,与谢琰断绝了父子关系。谢夫人又急又气,气叶锦澜阴魂不散祸害了谢琰,但是又急这父子二人矛盾日渐升级,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叶锦澜可谓是扰的谢家上下不得安宁。但牛首山下,破旧的房屋中,他们二人的日子却过得十分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已与他们无关,谢琰亲自磨墨,叶锦澜提笔作画,他们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不久,便传言他们成亲了。不过我可以证实,这不是传言,而是事实,因为我和茗媺是他们婚宴邀请的宾客,而且仅有我们两个人参加了他们的婚宴。因为大多数的人怕得罪了谢家,没有人敢贸然出席他们的婚宴,即便是谢琰曾经的好友,也无一人前来道贺。而我和茗媺,与谢家无任何干系,所以能理直气壮地受邀前去。虽然我与谢琰算不上朋友,但好歹也是半个恩人。能促成他们的好事,也算是我为寿阳公主积的一点功德吧。
婚宴布置得十分简单,桌上只摆着几个果盘,两个烛台,火红的蜡烛跳跃着欢快的火焰,烛光映照着叶锦澜泛红的脸颊。她的妆容是茗媺帮着画的,而且是我熟悉的落梅妆,眉心处一点朱砂细细勾勒出三瓣梅花,显得精致端庄又不乏生气。她唇染红霞,面若桃花,笑起来脸颊两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十分清秀。谢琰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然后在我们的指示下拜了天地,结为夫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席婚宴,而且同时担任了婚宴司仪和伴郎两个角色,唯一的遗憾就是,伴娘别无选择地只能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温柔不足,剽悍有余的刘茗媺,虽然她还是一身男装,但是一场婚宴总不能有两个伴郎吧,所以我心里只能默认她是伴娘……
婚宴结束后,我和茗媺识趣地退场,回客栈的路上,我问茗媺我们何时可以出水月幻境。她望着夜空沉思了会儿,说:“只有等月圆的时候才能回得去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每晚看月亮,等它圆了你再来叫我吧。”
“那你干嘛?”我向她投去鄙视的目光。
“我就等你叫我呀,施法可是要养精蓄锐的,这期间你要好好伺候我,否则我要是施法中途没力气了,我可就只能保证自己回去了。”茗媺手背在后面,得意洋洋地走在我前面。
“你……喜欢吃什么?为了表达我想要迫切回去的心愿,请你尽情地使唤我吧。”其实我心里是想,像她这样剽悍的女人,难怪没人敢要,谁要敢娶她,就等着被她折磨至死吧。重申一遍——优待战俘啊!
茗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想了想,对我说:“我喜欢吃去籽的石榴,没有一根刺的鱼肉,没有壳的葵花籽,没有……”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滔滔不绝的她,心中直呼:“苍天无眼!”
在等月亮圆的这段日子,谢琰和叶锦澜的日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过。毕竟,吟诗作画也不能当饭吃,很快他们就陷入了拮据。由于从小衣食无忧,谢琰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了生活的残酷。他既不会耕作也不会农活,家中大小事务均由叶锦澜一人操持。由于叶锦澜不再去醉香楼卖艺,所以生活的来源也被切断,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活计,只能像村中的妇女一样偶尔去建康城中揽些针线活做。而谢琰,仿佛成了一个无用之人,他的一腔才华如今没了用武之地。大多数人因为顾及到谢家的缘故,所以大多不敢买谢琰的诗画。每每谢琰去城中卖画,总是很难卖出一幅,众人虽认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乌衣郎谢琰,曾经,他的笔墨可谓一字千金。可现在,他已不再是谢家的公子,世态炎凉,纵他有绝世才华,也难以赚到一个铜板,或许,这是谢晦为逼儿子回头想出的狠招。
虽然我也很想帮助他们,奈何我也是囊中羞涩,还要依靠茗媺这棵大树乘凉,所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我们带的盘缠也不多,也不知道月亮什么时候才能圆,我们也是泥菩萨过和自身难保。
谢琰近日来十分狼狈,完全没有了曾经的不凡气度,渐渐地变得消沉起来。他每天不再是欣赏着风景,舞文弄墨,而是为了生计劳累奔波。叶锦澜目睹着这一切变化,心中十分酸楚。虽然谢琰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他们在一起依旧是那样恩爱默契。但叶锦澜能感受到谢琰心中的失落和黯然。他的手不是去干那些粗重的活,而是用来作诗写文的,他的才华也不是用在柴米油盐上的,而是应该用在国家社稷的。他留在了她的身边,却失去了一大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在那个天地,他可以自由驰骋,不必为生计忙碌。叶锦澜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经过长达近一个月的等待,茗媺掐指算了下月圆的时间,估摸着就是今夜。于是这天傍晚,我与茗媺一起去向谢琰夫妇道别。去牛首山的路上,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我和茗媺身边呼啸而过。风轻轻掀起了车上帘子一角,我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望着马车渐渐在我们身后远去,我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茗媺见我若有所思,便问我哪根筋不对了。
我指了指远去的马车,告诉她里面的人是我们曾经在水月幻境中见过的臧采蘩。
茗媺一怔,低呼:“不好,快走!”
她的脚步突然加快,神色十分严肃。我也不好多问,因为茗媺做事一向谨慎,能让她惊慌的事,基本上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紧随其后,但我猜测此事与叶锦澜的性命有关。
待我和茗媺赶到叶锦澜家中,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也并没有见到谢琰的影子。于是我和茗媺决定分头找寻。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郊的那片湖边,这里一片湿翠,树木蓊蓊郁郁,水边摇曳着参差不齐的水草,点点浮萍聚拢来又荡开去。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纤长柔细的柳条上,一树碧玉,仿佛一个温婉女子放下一头秀发在水边梳洗。湖面波光粼粼,一半已浸透了晚霞的绯红。
我在湖边四处查看,希望能找到一只鞋子什么的,也好判断她有可能跳湖的方向,可最终我还是一无所获。正当我准备放弃这一区域搜寻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发现距离湖心不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闪烁。凭借着细作的敏锐直觉和成体系的观察训练,我确定那是一个活物……
直到黑点渐渐消失在我视线,我感到事情不妙。叶锦澜仿佛不会水,很可能她已经沉下去了!情况紧急,为了不前功尽弃,我没有多想,“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河里。然后我发现我下水过后,四肢已经完全不听我使唤了,胸口仿佛有大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当冰冷的水灌进我的身体时,我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我也不会水!
很快,我的挣扎也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水还是漫过了我的头。水下是一个安静得世界,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只看见湖边涤荡起层层波纹。我此刻的求生渴望其实是非常强烈,如果我能喊得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叫:“救命呀……”
呼吸开始变得非常艰难,我已经快要窒息。我在水下身体保持着一个“大”字的状态,慢慢地失去了知觉,也没有了睁眼的力气。我此刻十分绝望,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水月幻境里?我还没有成过亲,怎么能英年早逝;我还没有见过我的公主,怎么能撒手人寰……苍天无眼呀……我拓跋俊也不是什么贤才,天妒英才也不用妒忌到我头上吧,世上的美男子难道也要蓝颜薄命么……我真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