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起来顿时觉得腰酸背痛,拿起鞋子一穿,觉得脚趾头凉飕飕的。低头一看,鞋子居然被老鼠咬破了一个洞!岂有此理,刘茗媺欺负我就算了,连老鼠也落井下石!
走出柴房,刘茗媺已经在外等候。我恼怒地提着一只鞋,递到她面前,说:“你看怎么办?你好歹是个女的,有没有针线替我补一下?这个你也有责任的,如果我不睡柴房,我的鞋子就不会被老鼠咬破,我的鞋子不被老鼠咬破,我也不会来找你补鞋子。”
茗媺悠闲地将手抱在胸前,看了我的鞋子一眼,若无其事地说:“我不会女红。”
我顿时哑口无言,在这个女红作为衡量女子贤惠程度的标准的时代,刘茗媺居然不会女红!即便是大家闺秀豪门千金,也没有不学这个的。难怪她脾气如此暴躁,原来是手笨了不会女红,嫁不出去才会这样。我心生怜悯,同情地说:“你放心,即便你不会女红,你这辈子还是有可能嫁得出去的,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保证给你找一个好归宿……”
我话音未落,茗媺突然抢过我的鞋子,往喂牲口的水槽里一扔,然后她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你的鞋子被老鼠咬破,是你活该。知道什么叫臭味相投吗?你的鞋子能有现在的下场,你也是有责任的。”
她留给我的永远都是一个潇洒的转身和一个傲慢的背影,不过这次,她多了一个回头。“对了,如果你想出水月幻境的话,最好跟紧我,不然你可能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于是,我只能忍气吞声地跟在她后面,其实,我很想把另外一只鞋子脱下来朝她头上狠狠砸去,不过这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受妖女折磨也……每当这时,我总能超乎寻常地记起一些名言警句以此安慰自己。
还好我身上有几个碎银子,在醉香楼附近的一家鞋店里买了一双新鞋,不知是卖鞋的大婶看我相貌太英俊还是看我太狼狈而心生怜悯,总之,她还多送了我一双鞋垫。
我与茗媺走进醉香楼,照常想去捧叶锦澜的场,可是老板娘说她今天并没有来,她也很着急地在找叶锦澜。茗媺微微皱眉,觉得事情不对,立马转身离开,我紧跟着她,飞速直奔叶锦澜昨晚去的那条小巷。
待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叶锦澜家门前时,敲门却无人应。看来还是我们疏忽了,说不定叶锦澜趁着昨晚就去寻死了呢?真没见过像她这样迫不及待想要死的人。难道她还会带着她的弟弟一起去死?可是她不是一心想要救活她弟弟吗?正当我纳闷时,一个住在旁边的老妇人道出了真相。老妇人告诉我们这房里的人已经搬走了,这个房子昨天晚上死了人,不吉利,让我们不要进去。
我心中一惊,难道叶锦澜已经死了?那我们这几天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茗媺想了想说:“你去通知谢琰,让他去牛首山叶锦澜家中。”
我一头雾水,叶锦澜不是死了,再去叫谢琰有什么用?难道爱情还能让人起死回生?
还没等我问清楚,茗媺已经走远,她看样子很急。
我又向老妇人询问死的是何人,老妇人只说好像是个小孩。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叶锦澜的弟弟死了。这的确应该去通知谢琰,也许只有谢琰才能救一心寻死的叶锦澜了。
我匆匆赶到谢府,却被看门的仆人拦在了外面。他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是没有邀请函不让踏入谢府半步。原来自从上次谢琰醉香楼事件后,谢家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城中盛传谢家公子为一青楼女子黯然神伤茶饭不思,谢家这一名门望族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各大民间宣传机构更是派专人长期在谢府门前蹲点守候以收集此事件的第一手消息,其中不乏说书先生,戏剧小说家和花边消息撰写人。而谢府对此采取冷处理的应对策略,即不闻不问,谢绝生人来访。
我恰好就在这个非常敏感时期被拦下了,可是时间不等人,叶锦澜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呀。我心急如焚,绕着谢府转悠了好久。最终,我决定放下君子的身段,翻墙而入。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定义自己为君子了,可能是江南这一带君子太多了,所以见多了君子,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君子,这也算入乡随俗吧。虽然有可能是伪君子,那也要比纯小人高一等。
我纵身一跳,好在轻功没有退步多少。我轻松地潜入了谢府,可是,可是,我不认得路……要知道这谢府的复杂程度可非同一般呀,这里的景色令人眼花缭乱,各种弯弯曲曲的小径,各种桥,各种走廊……
这时,一个端着水果的小丫鬟朝这边走来,我仿佛看到了希望,又该我发挥演技的时候了。
我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东张西望地朝小丫鬟走去,故意弄翻了她的果盘,然后很热心地帮助她将一个个水果捡起来,还不时安慰惊慌失措的她,这是我博取她信任的第一步。
然后我谎称自己是迷失了路的客人,想要去见谢公子。小丫鬟天真地相信了我,非常感激地带我去找谢琰。
我再见到谢琰时,他与上次在醉香楼简直判若两人。他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瘦削的下巴上冒出了许多青色的胡渣。他瘫坐在地,满脸憔悴,身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酒罐,他手中还紧紧握着一个酒壶。
我走到他跟前,他并没有抬头,仿佛已经麻木了,对外界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
“谢琰,你快去救叶锦澜吧。”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她的弟弟过世了,她现在需要你。”
当听到叶锦澜这三个字时,他猛地惊醒,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问:“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牛首山的家中,你快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谢琰“嚯”地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幅画便向门外跑去,我也紧随其后,但是没跑多久我便支撑不住了。最近疏于锻炼,长时间飞奔太耗体力,不过我真佩服谢琰,他茶饭不思这么久居然还能跑这么快!
南郊牛首山下,叶家的柴门上落满了灰尘,仿佛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谢琰焦急地推开门,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正当他要冲出去找叶锦澜时,不远处出现了两个身影。
我看见茗媺正半扶半驮着叶锦澜缓缓走来,叶锦澜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双眼紧闭,看样子是昏迷了。
谢琰神色凝重地跑了过去,小心地接过茗媺怀中的叶锦澜,一把横抱起她,直奔叶家而去。
他轻轻地将叶锦澜放在床上,当他触摸到她冰冷的手时,他心中颤抖了一下,仿佛一道心墙已彻底坍塌,然后是决堤的怜惜和心痛汹涌翻滚。叶锦澜一袭素衣,面色苍白,眼角隐约有泪痕,她眉头时而微皱,好像陷入了一个可怕噩梦,她无法醒来,却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法自拔……他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如同江边等待归人的石像,眼神是那样忧郁,神色是如此憔悴。而她却迟迟没有睁开眼……
良久,谢琰才转过身,问:“澜儿她怎么了?”
茗媺碰了碰我的胳膊,拦下了想要立马回答的我,说:“她刚才晕倒在了路旁,我向村里人打听到了她家住这里,这才将她送了回来。”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澜儿出事了?还告诉我她在牛首山。”谢琰又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见茗媺也不替我解释,便只好说自己与茗媺是同胞兄弟(因为茗媺穿的还是男装),自小便有心灵感应,所以她知道的我都知道。然后又因自己素来钦佩谢琰,所以就去谢府通知了。虽然我知道这个解释非常不符合情理,但是不管谢琰相不相信,总之他是应该谢我的,我好歹也为救他心上人出了不少力。
谢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茗媺,说:“你们真的是同胞兄弟?”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茗媺不屑地瞟了我一眼。
谢琰对着我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一奶同胞的兄弟,差距会这么大呢?”然后又他又朝茗媺行了个大礼,说,“我谢琰对二位感激不尽,你们救了澜儿,也救了我。”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谢琰对我和茗媺的态度差如此迥异!在这个人可貌相的年代,我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女扮男装的“男子”!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曾扮过风情万种的女人,而且独占群芳,这样看来,谢琰的口味也挺重的。
“谢公子言重了,我们只是做了一个路人该做的而已,你好好照顾叶姑娘吧,我们先告退了。”茗媺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微笑着对谢琰说。
我随即附和道:“对对对,谢公子好好陪叶姑娘,我和弟弟告辞了。”
我与茗媺出了房门,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风平浪静,我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她突然转过身来轻声对我说:“你今天晚上就留在叶锦澜家附近吧,你要负责她的安全。”
“那你干嘛?”我问。
“我当然是回去休息了呀。”茗媺神情自得地说。
“那为什么你可以回去休息,而我就要在这里守夜呢?”我双手叉腰,十分不平地说。
茗媺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折扇说:“谁叫你是哥哥呢?哪有哥哥不让弟弟的道理,是吧?你乖乖地留在这里,要是叶锦澜有丝毫闪失,你就永远呆在这里陪谢琰吧。”
好剽悍的女人,好恶毒的女人!望着她悠然远去的背影,我十分想念我的寿阳公主,就是那额上一点落梅妆和她温柔入睡的情景,我就敢肯定她跟这个母老虎完全是两类。同样是女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夜晚,新月如钩,我独自躺在叶家屋后的草垛上,翘着腿看夜空。嘴里咬了根马尾草,时不时偷窥几眼屋内的情况。叶锦澜明明已经被茗媺救了,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为什么茗媺还会让我在这里守着,明摆着公报私仇。这种偷窥的行为本来就很不君子的,她还非要我看这对苦命鸳鸯你情我浓的,我向来对言情的文章不感兴趣,更讨厌俗套的爱情故事,我担心自己看得多了,就真成了父皇说的那样,耽于儿女私情,不够大气……不过,我还是得尽快完成任务,尽快解救公主。也许这时穆辰在到处找我吧,希望他能原谅我的失踪,我并不想玩忽职守,只是事发突然,我根本来不及跟他解释,可我即便解释了,他也一定会觉得是我的精神分裂症加重了。万事公主为先,我果真是活生生的一个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例子,不光是我,这下面屋子里还有一个比我更惨的。
屋内烛火跳跃着微小的光芒,桌上的那盆兰草因无人打理长得杂乱不堪,甚至出现了一些枯黄。只是那枝叶裹着的细茎依然纤长,那曾经的小花苞已经完全绽放了,柔嫩细小的白色花瓣如同一粒粒晶莹的雪花。
谢琰依旧紧握着叶锦澜的手,他抿着嘴唇,默默地关注着叶锦澜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哪怕只是睫毛的一丝轻轻颤动。他的心仿佛被一根绳子勒紧,令他窒息。他生怕她会一直沉浸在那个痛苦的梦魇不能醒来,他生怕她伤心过度一心想要随叶朗而去。他紧紧地握着她冰冷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要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我到底在你心中算是什么人?是朋友,是知己,还是仅仅是一个陌生人……”谢琰痛苦地将脸埋入她的手中。
那天,他无意间路过偏厅,偶然听见了母亲与一个女子的对话。那女子的声音正是久久萦绕在他心中的那个声音!他悄悄地站到窗前,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当他看到她拿着银票向母亲索要更多的银子时,他的天地仿佛瞬间坍塌了。他不愿意相信她是这样的女子,他更不愿意相信她只是为了钱而来。然而,她是那样淡定自若,心满意足地拿着银票离开了谢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眼前,那个背影,从此成为了他心中的一道伤痕,也许是伤痕太深,以至于久久无法愈合,所以那种痛苦让他难以忘记她。
他对她一见钟情,元宵灯会上,她偷走了他的心,从此,她便欠他一个情字。她似乎总是对他有所顾忌,他与她之间存在着一道透明的屏障,当他想要奋力冲破屏障靠近她时,她却无情地离开。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他也不知道她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如果他是她值得信赖的人,为什么叶朗的事她没有想到要来找自己帮忙;如果他真的是她的知己,为什么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想到他。或许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能给她什么,还是她根本就不敢想,还是她只是当他是一个买画人……
叶锦澜仿佛沉沉地睡过去了,她听不到谢琰对他的倾诉,也不知道谢琰对她如此情深。
沉沉夜色如水,窸窣虫声透过窗户渗了进来。墙上,谢琰的身影显得十分疲惫。他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叶锦澜身旁,低声诵着她曾在醉香楼所吟唱那首诗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新燕弄初调,杜鹃竞晨鸣。画眉忘注口,游步散春情。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昔别雁集渚,今还燕巢梁。敢辞岁月久,但使逢春阳。春园花就黄,阳池水方渌。酌酒初满杯,调弦始终曲。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阿那曜姿舞,透迤唱新歌。翠衣发华洛,回情一见过。明月照桂林,初花锦绣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崎岖与时竞,不复自顾虑。春风振荣林,常恐华落去。思见春花月,含笑当道路。逢侬多欲擿,可怜持自误。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而草垛上,没什么高雅文学细胞的我,听着谢琰的诗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