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晚元宵相遇,谢琰便无法自拔地陷入了相思的苦局。他从来没有为了一个女子失魂落魄过,可他无法左右自己的心,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个女子昏迷时的情景。他不知道她的姓名,更不知道她家住哪里,虽然他很想帮她口中所说的急事,但是现在也无处寻觅她的踪影。
这天,谢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秦淮河畔,灯会还要持续七天,所以这里的各色花灯并未撤回,依旧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氛围。
谢琰发现那晚卖花灯的老者还在这里摆着小摊。他想起了那日想买的兰花花灯,于是走了过去。
那老头显然认出了他,笑呵呵地说:“公子可寻回了你的钱袋?”
“多谢老伯帮忙,我已经找到了钱袋。”谢琰从袋中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头,说,“这是给老伯的谢礼。”
那老头连忙摆手说:“你既没买我的花灯,我就不能要你的银子。不过——谢公子一定要谢老夫的话,就给我签个名吧。”那老头仿佛早有准备,一眨眼功夫就将笔和纸摆到谢琰身前。
谢琰见老伯索字,便毫不犹豫地挥笔写下一首诗,落款为自己的名字。
那老头感激不尽。其实他早就知道眼前的这个公子是谢琰,现在有他的亲笔题诗,自己的花灯估计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单凭这幅字,就可以保他晚年无忧了,看来这位老者颇具商业头脑。
谢琰放下笔,向老头询问昨晚那个兰花花灯。
老头告诉他,花灯早被人买走了,那个花灯本是城郊一个姑娘卖给他的,他见那花灯上的画和字不错,就花低价买了一批拿到元宵灯会上来卖。
谢琰忙问那姑娘的姓名和住处,老头想了半天,说自己只记得她姓叶,家住南郊牛首山下。
老头见谢琰如此关心那位姑娘,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看来公子是找回了钱袋,却被偷走了另一样东西呀。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夫能帮到谢公子觅得有恋人,也算三生有幸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感觉到她就在那里,那个南郊的叶姑娘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谢过老者后,谢琰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郊牛首山。
阳春三月,南郊一片绿茵,满郊芳草碧连天。谢琰驭马奔驰在原野上,袖带飘飘,神采俊逸。他知道,与他心有灵犀的人就在附近,从她躺在他怀中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一直在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就是这一眼,已值得他穷尽毕生来等待。
牛首山下炊烟袅袅,几户人家零星地坐落在山脚。
谢琰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柴门敞开着,只见一老妇正在撒谷喂鸡。落日的余晖挂满院中的老树,归巢的山鸟停在了树枝上。远方,一轮红日正逐渐隐入山后,害羞地遮起了半边脸。
老妇见有人来访,满脸惊讶。
谢琰彬彬有礼地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向老妇打听起那位姓叶的姑娘。
老妇看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觉得他不像是不安好心之人。又见他如此关心叶姑娘,心中也自然十分明了。于是搬来小木凳请他坐下,她自己一边择菜,一边娓娓道来。
那叶姑娘叫叶锦澜,是十年前来到这里的,听说本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只因家道中落,不幸屈居于此。几年前她父母外出谋生计,结果双双遇难,只留下一对姐弟相依为命。弟弟还小,体弱多病,叶锦澜便独自承担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来。
老妇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怜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却要扛这么重的担子。”
谢琰听了心中一阵酸楚,原来她的家里如此艰难,如果她不是逼不得已,一定不会昧着良心来偷自己的钱袋。
他悄悄在磨盘上留下一锭银子,拜别老妇后,按照老妇所指的方向,朝叶锦澜家中赶去。
临近叶家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纤弱的女子,背着一背高过她头的柴火,缓缓行走。她弯曲着背,一手扶着篱墙,艰难地推开门。他看见她面色红润,额上渗出了薄汗。卸下背篓后,她并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开始劈柴。她的手被木刺刺破,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含在嘴里一会儿,又继续劈柴,仿佛没有疼的感觉。一声裂响,她吃力地将一截树枝劈成两半,就这样,直到所有的柴火都劈好,她开始起火做饭。当她端来一个陶罐时,谢琰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原来她是要熬药。屋内隐约有咳嗽声,她一边煎药,一边神色焦急地朝屋内张望。这是一间低矮的土房,有的地方都已经裂开,谢琰从没有见过这样破旧的房屋,从小到大,他从无衣食之忧,也不知道生活原来可以如此艰辛,看到叶锦澜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不禁心疼起来。
他推门而入,叶锦澜猛地抬头,二人目光不偏不倚正好相对。他的直觉没错,她正是昨晚落水的那个女子。虽然她穿着朴素简陋,却难掩她本身散发的文雅气质。只见她挽着衣袖,雪白的手臂上沾了些泥渍,她站起身来看着他,一脸惊愕。
二人对视良久,她的面颊有些泛红。她低下头,轻轻说:“我不是还你钱袋了吗?你为何还要找到我家里来?”
谢琰微怔,尴尬地笑了笑说:“叶姑娘认为我谢琰是追着钱财不放的人吗?我这次前来,是要向叶姑娘买一样东西的。”
她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锦心绣口,笔底微澜,叶姑娘的画工,在下佩服之极。所以特来向叶姑娘买一盏兰花花灯。”谢琰知道叶锦澜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若自己贸然帮助她,她一定不会接受的。如果自己要买她的花灯,与她就是买家与卖家的关系,合情合理,不至于让她难堪。
药罐里发出咕嘟嘟的水声,盖子被蒸汽时不时顶得砰砰直响。她只管摇着扇子扇火,并没有理会谢琰。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药罐倾斜,顿时,一股滚烫褐色的汤药一滴不漏地流到了一个陶瓷小碗里,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小碗,神色凝重,脚步急促地朝屋内走去。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几乎一览无余。几处墙壁裂缝中长出了绿色的青苔,房顶似乎还会漏雨,但谢琰惊喜地发现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放了一盆欣欣向荣的兰草。屋内打扫得干净整洁,虽然破旧,却没有一丝俗气。
叶锦澜将弟弟扶起,那是一个貌似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嘴唇苍白,无力地躺在叶锦澜怀中,不时捂着胸脯不住地咳嗽。
叶锦澜将药一勺一勺喂到弟弟口中,看着他都喝下了,她神色才稍微舒缓一些。她轻轻地扶着弟弟躺下,重新替他掖好被子。小男孩发现屋内有生人,怯怯地蜷在被窝里,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琰。
“姐姐,他是谁呀?”小男生声音微弱。
叶锦澜放下药碗,轻轻地摸着小男孩的头说:“他是来买花灯的客人。朗儿,吃了药快睡会儿吧,睡了起来病就好了。”
小男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叶锦澜来到桌前,点亮了一盏灯,烛光摇曳,墙壁上照出了两人的影子。
叶锦澜转身从箱子中拿出笔墨纸砚,将它们一一摆放在桌上,终于,她打破了屋内的寂静,说:“请问谢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兰花,我这里现成的花灯都已售罄。”
谢琰无意中看了一眼桌上的兰草,说:“就画这种吧。”
他没征求叶锦澜的同意,便自作主张地替她磨起墨来。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为他人磨墨,漆黑浓稠的墨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散发着独特的墨香。谢琰看得出这是一方极好的砚台,磨出来的墨也与众不同。
叶锦澜纤细白皙的手提起一支毛笔,饱蘸墨汁,数数几笔,便在白纸上勾勒出兰草的姿态。她笔下的兰草充满了生机,柔中带着一股韧劲,独具神韵。谢琰看着她细腻娴熟地落笔,灵秀飘逸的画风,心中暗自赞叹。他见过不少人画兰,却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如此酣畅淋漓地展现出兰的气节与神韵。
屋内漂浮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叶锦澜认真地画着,漆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眸波中流淌着一泓温柔,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雪化后的春水中漂浮的几片花瓣,又如幽谷中笛声吹奏后的袅袅余音。
叶锦澜轻轻放下毛笔,一幅兰草图完毕。
谢琰看了看,总觉得画中还缺点什么,于是提起笔,即兴地在一处空白题了一首诗“空谷幽人香盈袖,雪融春水踏歌行。一川烟雨难寻觅,香在无心处犹生。”
二人相视一笑,叶锦澜托起兰草图说:“因为已过元宵,我也不再做花灯,如果谢公子非要买,我也只能卖这幅兰草图给你。”
谢琰放下一锭银子,说:“我可以再预定几幅吗?价格你定,我想多买几幅作为收藏。”
叶锦澜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谢公子抬举我了,我的画又怎么配得上谢公子的诗。我只是为了给弟弟治病,用作画来养家糊口罢了。”
最终,在谢琰的再三邀请下,叶锦澜答应再画一幅奇石幽兰图卖给谢琰。谢琰见天色不早了,自己留在叶锦澜家太久也不合适,于是小心翼翼收好桌上的画,又与叶锦澜约好了三日后前来取画,才恋恋不舍地驾马离去。
望着桌上的定金,叶锦澜若有所思。兰草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柔臂,青青的枝叶垂到了桌上,从中心抽出的嫩茎上爬满了雪白的小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