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新月如眉。星星一闪一闪的,像在朝我眨眼睛。我心中微微一叹,沉着道:“更衣歇了吧。”
有婢女忙过来伺候卸装,恰这时,听见遥遥传来辇辂碾过宫道的声响,还有内侍尖利的声音,一声递一声,警告道边闲人回避,似乎也在提醒所有的人,皇帝驾临了。
殿内的人立时奔走匆匆,明烛燃得更亮了。我也忍不住一颗心往上提,怦怦地乱跳着。想来,已经半月多没有见到封逸谦了。
连绵不息的车轮声滚过,渐行渐远,不多时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殿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我。我窘得不知所措,努力装作无事般,撩起层层幔帐,重新坐在铜镜前。
镜中的人面目隐晦,一语不发,只是在那里似哭非哭着。
这就是我吗?
唉……
又是煎熬难捱的一夜。
我没料到他会坚持这么久,或者习惯了他纵容我、宠溺我,这样的冷待还是头一遭。我渐渐感觉到了恐惧,又坚决捍卫自己的尊严,这种矛盾纠结****折磨着身心。
天气转向暖和,皇宫里百花盛放,姹紫嫣红。我无所事事地在后宫一带走动,通往封逸谦的寝殿的月洞门外,肃然站立几名御林军。那些人随封叔调派,等于是封叔的耳目,我不想招惹是非,所以远远的就想避开。
这日却是封泽执勤,他巡查到此,正巧看见我,就打招呼:“皇后。”
我看见封叔还是亲切的,稍作迟疑,便慢慢走过去。封叔按例上前行礼道:“皇后想去前殿,小的派人传话便是。”
我装作浑不在意地一摆手,“不用。”
封叔发现我神色黯淡,暗示我一边说话,轻声问:“可是跟皇上吵架了?”
我苦笑了一下。眼前的许多事,暂时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封泽了。
“谈不上吵。他无端扯起他的病情,竟然说我……”我红了眼圈,将那天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封泽,最后哽咽道,“他现在肯定还在猜忌我,我主动求和,反而更显我心虚。”
“皇后此话差也。”
封叔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自打皇帝十岁到封家,小的几乎是看着他长大。这孩子,出自帝皇家,又惨遭不幸,加上一直病魔缠身,举事乖张违逆。有些时候,连老爷都奈何他不得。可是他心地善良,不愿做暴恶罪愆之事。然而老爷既将他当儿子养,又处处操纵他,这孩子苦啊!如今当了皇帝,更苦!皇后,小夫妻之间难免磕磕绊绊,平常人家一日吵三日变好。可这里不是封家,是皇宫,他现在是皇帝了。皇后,你可要三思啊!”
一番话说得我心疼不已,我一叠声“知道了”,深深朝封泽施礼。封泽慌得连连还礼,“小的受不起,受不起啊。”
我目送封泽离开,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又回到了自己的宫中。
而这时的心情,已经与先前迥然不同。
封泽说得对。这里不是现代,男尊女卑的观念占据人们的思想,何况封逸谦如今是当朝皇帝,我怎么好让他主动求和呢?
自那次吵架以后,皇宫内隐隐有传闻,皇帝对皇后似乎厌倦了。近半月来,从未传召皇后,皇后圣眷已衰。这样的传闻一旦传入封叔耳朵里,他会作何打算?
我决定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与封逸谦当面谈谈,并且诚恳地表达我的歉意。
没想到第二天,封逸谦出现在了我的寝宫。
裕王府新建,裕王大宴群臣。
封逸谦临风而立,他看起来瘦了些,那双墨玉眼睛有着莫名的情绪,凝望住我。
“我要去庆贺一下,你是皇后,理当一起去。”他绷着脸,声音很僵硬,似乎是装出来的,“辇车就在前殿,你即刻就来。”
他说话到此,便带着一众内侍出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口有甜甜的东西涌上,竟有些不能自禁了。他终于肯让步了,虽然有点冷淡,但是不需派人传唤,亲自告诉我这些,足以证明他还是在乎我的。
封逸谦的辇车果然停在前殿。皇帝皇后出行,声势果然浩大。九龙旗招展,周围御林军整装束甲护卫,前面宫人内侍开道。这样的场面惊住了树梢上的鸟雀,振翅扑腾却不敢发出丝毫啾鸣声。
内侍掀起鲛绡的帷幄,我谨慎地进了辇车。里面的封逸谦顿时僵硬了一下,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坐在他的身边。
封逸谦轻轻抽了抽鼻子,似是嗅到了什么,“什么味道?”
我笑了,将一块绢帕递到了他的手中。
“那花香还是你送我的。”
绢帕上那道余味,一缕一丝的杏花香。味道熟悉得让人心悸,却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模糊回忆起,封逸谦去皇城外的小树林陪我,送我那套曲裾朱红色绵袍,我站在杏花树下,周围是润润蒙蒙的红色,五彩丝攒花缙带随风飘逸,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封逸谦不说,只是甜甜地笑着,眉眼处都是止不住的温柔。
皇宫里杏花开放的时候,我俩再次相聚,我们已是不能分开的一对了。封逸谦怀恋那时的纯真,派人采集花瓣,酿制成花露。只是我还没用上几次,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
封逸谦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颤着声道:“别熏得重了。”
“我知道。”我极喜欢地接过绢帕,心中把持不住的情绪,也抖着声音问,“阿谦,你还好吗?”
“不好……”
他忍不住叹息,慢慢伸手抚住我的手,情不自禁地贴在了面颊上。
那触感飘渺柔恻,缠绵如传说中的彼岸情丝,扎进我的心脉,那么深。我感动无语,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
外面不知何时有了响动,我俩几乎同时抬头。
裕王府到了。
水榭迤逦碧楼帘影,丝竹袅袅,舞低杨柳楼心月,金盏煮酒论天下。
这是司鸿宸的盛宴。
裕王府装修得富丽堂皇,虽然没有皇宫大,却更显其典雅气派。远近次第的松明灯如艳阳明照,四周的一切皆笼在光影中。水波载着月光流转,伴随歌姬舞女的霓裳飘动,整个裕王府欢声笑语,鸟啼凤鸣,一派热闹。
司鸿宸按例先恭迎封逸谦和我,再接受群臣的礼贺。我随封逸谦在正座坐定后,发现封叔笑颜盈盈地立在水榭旁,与身边的大臣聊得起劲。十几天前,连我都知道封叔嫌弃宫城沉闷,去了俪城老家,据说在那里修身养性,朝中事务一概不管。
如今他在裕王府盛宴之前赶来,可见他与司鸿宸的关系紧密。外人看来,两人精诚团结,新皇朝即将迎来太平盛世。
此刻,眼前的张张笑脸,在不断地晃来晃去,连他们手中刻花盏里的上等酒酿,也明暗不定地荡着。
封逸谦体弱,加上消渴症这个毛病,在饮酒上不得不多禁忌。两个人重修于好,封逸谦也显高兴,于是不加踌躇地慢喝了半盏酒,当时我在身边并没加以阻止。相反的是司鸿宸,一面敬酒一面谈话,聊得兴起,酒量也出奇的好。一杯喝光,又盛上满满的新酒,手中的酒盏永远都填不满。旁边的大臣看着,掩不住的羡慕和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