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豁然开朗,又有些茫然,两种矛盾纠葛着,久久不发一言。
想起我听从冯大泉第二次回到小洋楼,那时司鸿宸正在老家葑观,手里拿着真正的《司鸿志》。我连夜去火车站守候,企图阻止他的死亡,其实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么可笑啊!我的出现让他吃惊,也许他受了感动,也许他来梁汉王朝需要一个伴,那么他就不会感到寂寞!于是我也成了车祸的罹难者!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依稀记得那句话。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以为又是一句玩笑话。还没来得及回味,他就毫不犹豫抱着我,出了火车站的贵宾通道,紧接着,车祸发生了。
想到这里,我抬头。眼前的司鸿宸叫敖,他是裕王。被阳光、黑暗、战争、磨难洗浴过的脸,轮廓更加分明,但我仍看不清其内心。
“后面呢?《司鸿志》里面写着你的将来,或者是你的结局是什么?”
这也是我急迫想知道的问题,我当面问道。
岂料司鸿宸摇摇头,不无遗憾道:“谁都不知道,《司鸿志》里面根本没有提起。历史告诉我们,任何皇朝都难逃灭亡。皇帝也是人,迟早也会被埋葬黄土之下。灵魂会消失,留给后人的,唯有物。”
“物?”我懵懂地自语,接着恍然道,“比如金缕玉衣?”
“就让一切幻想都成真吧。”司鸿宸长叹一声,双眼在微眯的时候,飞逸出栩栩神采来。
“韩宜笑,你是上天派来的。我说过以后我不会伤害你,也不容封骥对你怎样。前些天他想对你动手,我威胁过他。至于你成为封逸谦的女人,我始终难以释怀,当然我也是咎由自取。我把谜团全部告诉了你,也等于解了我心中的谜团。那天即位大典上,突然从诏书上听到‘裕王’二字,你知道我有多么惊喜?哈哈,这两年我受尽苦难,终于熬过来了!”
他眼中的笑意溢出眼眶,蔓延整张生动的脸。日光如金子,衬得他开心又得意。
他是不是特意过来,想要我同他一起分享快乐呢?
我苦笑,竟无半点愉快之意。
回到皇宫,我先去了封逸谦的寝殿。执事宫人回禀说,皇上正在偏殿接见西域使者,接受西域国的朝贡和礼拜。
我待得久了,始终不见封逸谦出现,便径直往偏殿方向去。
偌大的皇宫空阔,好像永远都走不完。还没住多久我就心生腻烦,夫妻之间同处一个屋檐下,见个面还要费时费力,还不如住在普通百姓家呢。
还没到偏殿,正遇上一身紫袍的封叔。他站在台阶上,满眼阴郁地盯着我。我躲避不了,只好缓缓福礼,“仲父。”
封叔开门见山道:“你随裕王一起来的?他去接你干什么?”
我知道他耳目多,心里早有准备,答道:“裕王手下有强兵,阿谦只有区区几名内侍,不经打。我怕路上有乱民劫道,便请裕王护送。”
“这只是借口。是你们余情未了吧?”
我厌恶这种语调,把脸转向了旁边,冷声答话:“反正在仲父眼里,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已习惯,你再怎么说我,我不会怕你。”
封叔也阴沉地笑了起来,“你倒是真敢说。两个男人存了心这么护你,说明你很有本事。不过,我就不信谦儿永远会要你!”
笑完,他抽出宝剑凌空一指,剑气发出寒光。然后慢慢收回,两指划过剑刃,悠然道:“要是我换了心思,一定让你回敖那里。他如今是裕王,谁都奈何他不得,总比呆在谦儿身边强,如何?”
半真半假的一句话,我丝毫不动心。封叔见我一副镇静的样子,继续说道:“谦儿的病时有发作,这条命全靠那些名贵药汤撑着,什么时候撑不起了,谁知道呢?你一定听说了,他母亲就是得这病死的。敖这人就不同,年轻有为,身强力壮,说不定你还能帮他生个小裕王呢,哈哈!”
我气得浑身冒火,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路是自己选的,我会继续走下去!”
封叔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了,不断地颔首,道:“路那么难走,你走到现今不容易,我都不禁要佩服皇后了。”
我不想跟封叔纠缠下去,上了台阶。
夕阳渐渐变淡,起风了,风从廊下呜咽而过,像从上千年的时空隧道而来。
封逸谦伫立在风中,眼却望着天空。他一身正襟的帝服,腰带上的螭龙佩玉无比鲜红,在夕照下炎炎欲燃。
“阿谦,原来客人已经走了。”我笑着说。
“生个小裕王……是什么意思?我有病,又是傀儡皇帝,很无能是不是?”
封逸谦颤抖着声音,细密的睫毛下落下一道暗青。我吃惊地望着他,脱口叫道:“阿谦听到了什么?别信封叔鬼扯!”
“我听到你说,你会继续走你选的路。是不是路既然这样定了,你只好这样走下去,毕竟是我拖住你的!”
封逸谦转头紧紧盯着我,墨玉似的眼睛挑起一层火,他几乎是凶狠地说着,脸上的温和荡然无存。我被他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搅乱了脑子,刚才又被封叔激怒,于是更是血潮汹涌,气愤难当。
“你也胡说八道!这想法未免太俗了,我都替你好笑!”
封逸谦脸色已经骤变,眉目绞成一团。他指着我,顾不得什么了,怒道:“我自然不能脱俗!眼看自己的女人,一国皇后,在外面与以前的丈夫勾勾搭搭,我还能装得落落大方吗?那个人如今成了裕王,身份与以前不一样。怎么?你俩都后悔了?”
我不禁起了一阵战栗,血脉沸腾中,说出的话也是冷酷无情,“原来你是这么想……我是后悔没认清你,你让我失望!”
封逸谦怔了怔,眼眶已经发红,哽着声音叫道:“你要是想去他那里,我绝不阻拦你!当什么狗皇帝,将死的人了……想走就快点走,免得日后当寡妇!”
他的哽咽声一下一下,好似踩在我的心口。我连连后退,看见封逸谦的脸上已经有了隐隐的悲哀。我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就走。
跑着跑着,眼前的飞檐翘壁扭曲在视线中。定过神来才发现,又跑到封逸谦的寝殿。
于是我原路折回,到了自己的皇后宫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夜封逸谦自然没有理会我,我也不去找他,独自待在宫中怅然到天明。接连几天,封逸谦不见动静,我也在气恼中足不出户。
两个人的关系第一次闹僵了。
半月余。
夜里的皇宫寂静无声,偶然听得窗外虫鸣吱吱。殿内十数盏明烛笼纱,如霜雪浩浩皑皑地映亮整个房间。我坐在铜镜前,镜中的自己正红锦缘深衣,云鬓上垂珠闪耀,整个人望过去像一簇艳丽多姿的花。
伺候我的婢女在后面小心地瞧了我一眼,在镜中极快地一闪。等我回过身,那些垂髻宫女全都站成一排,鸦雀无声。我心中复杂万分,却仍旧摆出母仪天下的样子,端谨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