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侍从不敢多语,只是眸中划过一丝欣悦之色。“你去,再叫两坛酒。”他晃了晃手中的空坛,随手扔在地上,酒坛应声而碎。青衣侍从应声而起,刚迈出一步去,就见两个兵丁装束的男人进来,将一只水晶香木串子拍在桌上,嚷道:“来人来人,好酒好菜都给军爷端上来!”
店小二见是明兵,不敢得罪,唯唯应着,店老板端出两盘干果下酒,又自去厨下整治酒饭。那水晶串子似乎生了双目,幽幽的望遍整个小酒店里的人。
坛口沾了酒液,滑脱了手,他快速的出手捞起,几滴酒液咣当涌出,投向两个兵卒的视线也冰寒一片。
一个兵卒一边大口嚼着花生一边去看那串子:“这物件看上去值些银两,我们哥俩就这么吃喝了?”张三笑着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你小子倒识货,当然不能就这么给店家了,我只是拿出来显显……说起来那妞长大倒还不赖,只可惜有了男人,不然倒是可以讨来做婆娘。”说着一脸的惋惜。
话刚脱口,就觉得颈后一凉,却是被一件冷兵刃抵住,吓得连连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说着给另外一个小兵卒使眼色,后者暗暗抄起单刀来,冲那人砍去。
却被那人毫不费力的避开,顺势擒住手腕,带到膝旁,踩在脚下。他本人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抬袖擦了擦嘴角,歪头挑起桌上的串子:“这东西哪里来的?”
张三早吓得魂不附体,颤颤道:“是……是……一个女人扔的,小的运气好,捡了来……”噢,带兜帽的人随便应了一声,收回手来,又昂头灌了一大口酒,扔的?是……她曾说:恨不得他立即就死,恨不得他……
哼哼轻笑两声,那青衣侍从从旁道:“教主,天色不早,该赶路了。”他奥了一声,大步朝门外走去,所到之处无不弥散开一重酒气……
张三惊魂方定,拍着胸脯喘气,却听啪的一声!那珠子又被扔回桌上,方才它所在之处,仿佛并未动过一般……
“三哥,我瞧这珠子恐怕有些来历……”那小卒道。张三斜着眉毛思忖着,点点头道:“得尽快脱手去,我有个同乡是大将军帐下的副将,不如趁这个机会嘿嘿……”
睡了多久,她被一股阵痛痛醒,双手捂着肚子,双腿间湿湿一片,剧烈的疼痛已经夺去她所有的思考能力,她在地上抓了一把。想朝前爬,现在需要人,必须有人找到她,她才能活,她的孩子才能活!
可是手脚一动也不能动,疼通袭来,她额上大汗淋漓,衣衫都湿透了,湿湿的腻腻的感觉,被扯散的头发紧紧黏在额上,她似乎还闻到血腥气,似乎整个人被扔进满是脓血的大缸里染过,想来现在看她,定是一只最丑陋的厉鬼!
她十指紧紧插在泥土里去,一寸一寸往前爬,顺着光亮爬,她紧咬着牙,无论如何,要留下孩子!
“六妹!”突然从头顶炸开这一声,她颤抖着抬起手,一张口哎呀痛呼一声!甲叶磕磕作响,有人抱起她上身,正是常遇春,那张三原是灶头军,跟他的副将有一些关系,拿串子孝敬副将,被他看见,才急急赶来,幸好,幸好是他驻扎在此。
她全身上下都是血,着实将他下了一大跳,身后那长长一串,似乎谁拿了大笔,蘸了血拖出这长长的一捺来。那张三早吓得浑身打哆嗦,见找着了人才稍微放下一分心来。
明珠吃痛,狠狠咬在他掌上,他紧皱了眉,多少血战都不曾这般没注意过,只能让她咬着自己的手掌,似乎这样,就会没事,她还会活蹦乱跳起来。
“将军!”却是他身边的将领叫醒了他,他陡然惊觉,四下看了看,吩咐道:“你去抓些会接生的婆子来,快去,不论多远都给本将军找回来!”
将领马不停蹄的去了,他抱了明珠安放在屋里,又命人掌灯,叫了一两个女娃来伺候,自己一刻不离的守在明珠身边,安慰道:“六妹你坚持一会,接生妈妈就要来了。”
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副将押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过来,在门外禀道:“将军,只抓到这一个,说是接过生,将军还在继续找,让末将先送过来。”
常遇春道:“好,命她进来。”那婆子忙看了看孕妇情形,抬手抹了把汗,颤颤道:“回这位军爷,这位夫人已经见红了,马上就得生。”
常遇春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接生吧!”说着将明珠放回床上,自己出了门,在门外焦躁的踱来踱去。
婆子忙命人准备热水剪子,又让两个小丫鬟抱住孕妇,另一个给自己打下手。冲明珠道:“夫人,深呼吸,使劲儿!”
明珠已然痛得连呼叫都没了力气,似乎有一股大力,要将她整个骨缝都挣开一般,死死扣住枕头,用尽全身力气。尽管如此,却还是不见动静。
常遇春双手叉腰,面色凝重,颊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再一分,就要绷个尽断,手心紧握着那香木串子,一粒粒饱满的珠子几乎被捏个粉碎。
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他忙转过身去,一把抓住那接生婆衣裳,问:“怎么样?”那婆子脸色焦黄,惊骇道:“真是见鬼了,就是生不出来,民妇……民妇……没有法子了。”
多年的腥风血雨终于发挥了作用,常遇春镇定下来,道:“你跟本将军进来!”说着虎步一迈,却被身旁副将举臂拦住:“将军不可,进血房不吉啊!”
常遇春唇角蠕动了下,连带那一口虬须都动了动,一把推开去:“富贵天定,生死由天,本将军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怕什么吉不吉?”说罢抬脚进了产房,在床头坐下,紧明珠满脸像是被水洗过,衣衫都汗湿了,叫了声“六妹!”
明珠才勉强挣开眼来,下唇已经被咬的稀烂,有气无力道:“五哥,我不行了。”常遇春打断她,正色道:“说什么浑话,不就生个孩子么,不怕,五哥在这。”说罢又吩咐那小丫鬟拿布条蒙住他双目。
紧紧抱了明珠头,冲那接生婆道:“本元帅就在此看着,你只要尽了全力,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牵罪于你,继续接生!”
那婆子微微应诺,旁边的小丫鬟不知好歹,脱口道:“这样都生不下来,会不会是恶鬼缠身?”婆子神色一暗,手也跟着抖了一下,很显然,她也是认同这个答案的。
常遇春镇静的声音响彻室内:“不怕,六妹,人都说五哥是天煞星下凡,如今有五哥在这里坐镇,什么恶鬼也不敢近身,你一定能给五哥生个大胖外甥!”
不知是这话真的效验,还是众人心理作用,又苦捱了一个时辰,那里天色渐渐擦亮,才听见婴儿一声响亮的啼哭,常遇春心中一跳,大笑三声,道:“好好好。”
明珠松下一口气来,面上终于浮上一丝笑容。常遇春接过襁褓里的小娃儿,虎目含笑,连连点头,道:“这才是我常十万的外甥!”
那婆子不知是否是知道不用死了,也笑道:“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人以后定是福泽无边。”那小丫鬟也惊道:“呀!天亮了!”
明珠渐渐昏睡过去,这两日常遇春都悉心照料,但大军与张士诚打得正酣,常遇春一连接到两封军令,徐达命他转庐州去新淦与邓愈所率大军回合,一句拿下新淦、吉安、赣州、南安等郡县,雄视岭南韶州、南雄等地。
他看着军令,不得不动身开拔,心里暗暗计较盘算。明珠在一边看得明白吗,也劝他离开,留在一所农舍里坐月子,有那个婆子照应,也不那么难熬。
询问之下,才知她也是川中人,本姓王,夫家姓张,嫁到这边来,一家都在战乱中死了,只余她一人,索性与明珠一道,唤作张嫂。她也时常会抱着孩子望向东南方,心中暗暗的想:我苦命的孩子,你到底还能不能见一见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