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眉不语,相较之下,他年轻许多,满腹理想抱负,志比天高,又不贪图享乐,浑身散发着成功者的气息,多年以前,自己定然会为这样的英豪倾倒,只是此刻……他又道:“我求教主出手,才从乱军中救了你性命,你若决计不愿从我,我也无奈何,你曾救我性命,我焉能对恩人不敬?左右也放你去。只盼你再好好想想,我……”
云飘雾散,晨曦中一点微光透过窗楞,云楚只坐在那张椅子上,凝神望着对面的罗汉床不语。良久才见一个小厮进来,眉眼极浓,只是身躯稍矮小些,道:“教主,您要的箱子。”
他点一点头,起身走到西面屋子,却不自觉的转身扫了他一眼,后者赶忙低下头去。他似是无意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回教主,小人程渊。”“程渊?”他重复了一遍,道:“是余右使荐过来那个?”
程渊点点头,不敢说话,身躯有些发颤,云楚便转开眼去,那粉墙上挂满了刀枪剑戟,各色兵刃。他一件件摘了,扔到箱中,那教众也帮着摘了扔入箱中,这些兵刃大都未曾开锋,他极少用兵刃,但却颇爱收集兵刃,平时又保养的好,每一把刀均是锋芒锐利,光芒闪烁。
手伸向一把青锋,却僵住了,那教众见他直身望着那把青钢剑,剑柄上一只鲜红的剑穗随着清风摆动,四方如意纹上嵌着一两颗米粒大小的明珠,真是好看,此剑他以往也曾见过,教主拿此剑教一位姑娘剑法,如水流远,如云卷舒。
半晌才见教主伸手摘下了剑,扔入箱中,却留下了那只剑穗。不大会已装满整整一箱。他又叫了两人一起将箱子抬出,分发给各堂兄弟。屋内瞬间又只剩了他一人,连叹气的声音都显得如此孤单,四处都是她的影子,他错了,错就错在自己一手将她变成了自己的习惯,所以没了她,他开始不习惯。
他出了门,到了香堂,拈香虔诚叩拜,又冲南方撩袍跪倒,叩了三叩,道:“师父,弟子当日应下的誓言,今日要破了。以后遭致任何后果,俱不为惧。”
说罢站起身,走到香案前,握了香炉的铜耳转了三圈,炉座下的木板陷入一块,他探手取出一把刀,拔出一寸,锋利的刀刃在日光下光芒耀目。正投射在他双目之上,那双眸子也冰寒如此。
他出了门,重新回到书房,静静坐着,仿佛成了一尊雕塑。脚步声响,他抬起眼来,只见萧明行礼如仪,道:“教主,那边传来消息,吴王命大将廖永忠自滁州迎小明王至瓜州的途中,溺水亡了。”他唔了一声,不再言语。萧明本以为他会吩咐几句,抬眼对上他面具一样的脸,下巴上胡茬微青,半晌道:“自黄扬青衫两位兄弟去了,这庄子上下总是少人打点,丹夫人左右也无事,不如……”
抬头见云楚眸中寒澈,忙低下了头,听他淡淡道:“她在应天呆的极好,这庄子有我就足够了。”他忙应是,退到门口,又听他道:“明日这个时候,叫上铁石、修罗过来这里。”他一怔,似乎想从他面上抓住些什么,可那层薄薄的纸面具断绝了他的念想,只能应了声,刚退出房去,听见他似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觉不觉的最近遇到一个强大的对手了?”
贺岩听闻教主传召也甚是好奇,便叫了修罗一起,准时到了书房,只见房门大开,云楚依旧是那个姿势坐着,桌前摆着一只大箱子,均面面相觑。
云楚道:“这箱中是我多年的积蓄,你们三人分了,也算跟我一场的情分。各自拿了东西,自去谋生吧。”萧明大惊道:“教主,您这话从何说起,咱们蒙教主错爱,一生一世都为教主卖命,教主为何要赶我们走?想来是我们办事不利?”
贺岩少话,也面露激愤之色。修罗道:“教主,眼下大事未成,您怎可灰心丧气,我等走了,谁助您左右?”贺岩道:“修护法说的是。”云楚摆摆手道:“大事远胜我性命重要,我自不会忘记,你们走了,我自己也能成事。
你们过了这么多年刀尖舔血的日子,还没够么?其他的教众,我已为他们安排好归宿,他们毕竟有功,想来那人也不会亏待他们。至于你们,散漫惯了,只怕不喜朝堂拘束,礼节繁冗。早些拿了银子,愿去流浪江湖也好,愿去隐居世外也罢,都随你们。”
萧明还要说话,只见银光一闪,自己身侧的椅子咣当一声碎裂,再看,云楚已经到了门口,背对他们立着,右手中一把银雪狂刀。
出手之迅捷,实在是难以想象。萧明顿时张大了嘴巴。听他道:“这些钱你们拿与不拿,都得走。我心意已决,无需赘言。”说罢,身形一闪,顿时不见。
修罗道:“教主许多年不曾亮出雪饮刀,这是……为何?”三人默默无言,站了许久,修罗才长叹一声,道:“既然是教主吩咐,让我去种田,我也不能推脱。”
说罢自己开了箱子,拿了许多珠宝银钱去了。良久,贺岩才抬手覆上萧明肩膀,道:“咱们也走吧。”萧明点点头,总觉的这里过于清净了。
明珠一路走,肚子也在一日日便大,她有些明白,当年母亲怀着她被江湖人追杀时,是怎样的境地了,此时更深觉母爱的伟大,又更怨恨云楚。
转而一想,也能体会娘亲当初是如何埋怨父亲,走到一个庐州小村子,实在走不了了,眼下正值六月中,燥热的紧,算一算正是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王保保已奉命回了陕西,她每日不得不穿严实,怕着了风,起初还稍微打听些,后来连打听的兴致都没了,便租了个农舍,雇了个老婆子送些水米。
她每日连行走都吃力,连婆子都说,夫人这孩子命硬,只怕要克死爹娘的。她苦笑,即便是这样,也要将孩子生下来。这么苦熬了三个月,孩子却还未出生,算一算,已经算是十一个月了,她早先定下的一个接生婆子,早没了影,据说是要打仗了。
村上的人去了八九成,她有心再去找一个接生婆来,却一点也挪动不了,后来过了两日,竟连雇来那婆子也不见踪影,包裹里的钱财也不见了,她又怨又气。
可这战乱时分,谁不先保命要紧,要怪只怪天,让这苦命的孩子,出生在这个时候,她在床上躺了一晚,腹中饥饿,那孩子几乎要将她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吸走,腿脚也浮肿的厉害,混不如死。
可是,越是这样,求生的意志也越强烈,更何况,她还怀着一个小家伙,每当实在动不了,她就跟小家伙说话“宝宝,你想活着是不是?放心,娘一定不会让你死的。”她勉强看见一个鸡笼里还有一只母鸡,皱紧了眉,悄悄摸过去,屏住了呼吸,使劲浑身力气,将一枚石子扔过去。
那只老瘦母鸡咕咕叫了两声倒了,她两眼放光,咬牙挪过去,刚拿起鸡,就听一个男声道:“张三,有人抢鸡!”
“什么?我看看,呀,是个女人,还是个大肚子的。”却是两个兵丁,说着来抢,明珠死死扣住那只母鸡不肯放,有这只鸡,她就能活下去,她的孩子就能活下去,这是她的命,死也不能放。
挣扎间,已耗去她全身力气,死死在那兵丁手上咬了一口,有血腥味从齿间传来,她也不肯放。
“娘的,这娘们咬我!”那张三说着,另一人在她背后狠狠一敲,她痛得再无知觉,那只鸡也被那二人夺了去。
张三啐了一声,擦擦手上的伤口,道:“真是个狗,”又道:“搜搜看,她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小卒说:“她是有身子的,咱们还是别造孽了。”张三恨恨道:“怕什么,不碰她就是了,”说着拿长矛挑开她乌发,那小卒夺了根簪子,张三则取了她腕上的水晶香木串子,两人恨恨的去了,她被抛弃在天地之间,唯余一人……
似有微雨,天际泛着些潮气,两只紫燕盘旋飞绕,邻桌的一个僧客吟唱禅语: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离于爱者?那一丝潮气似乎透过衣衫蔓延到他心里去,黏黏湿湿的,不得不大口喘气,耳边的禅语还源源不断袭来,似洪水席卷了他周身,带着一起朝江河里去。嗖!一双竹筷击出,僧客应声而倒,胸口的伤口鲜血涓涓,引来小酒肆一阵喧闹。
“教主。”身边一个青衣侍从轻唤了一句。“吵死了。”他颊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抬手扔了酒碗,端起那酒坛子,源源不断的烈酿灌入喉中,头顶的风兜顺着仰起的脖颈滑下,露出两道浓黑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