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出门跑步,缅甸女人蹲在房前的路边,对我拘谨地笑笑。四十分钟后我跑回来,还蹲在那里,姿势都没变。开始我以为她在等人,后来发现几乎每天早上她都蹲在路边,特别像我老家的农民蹲在田头上。老约翰说她在想家。也许是,也许想什么她并不十分清楚。她只是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空了一块;她蹲在路边,没准能够把丢掉的重新找到;她实实在在地一蹲大半个小时,就可以把空下来的部分结结实实地填满。
孩子就好得多,没那么多过去,姐弟俩每天坐班车上下学,在学校里我敢肯定都是躲在一边玩。回到家好一些,但依然胆怯,我常常看见那男孩站在两栋房子之间向我们这边看,像只正在练习走路的小狗,对另外的人和生活充满好奇。他喜欢小布什,一听见金毛犬的叫声他就从房子里跑出来,踩着木楼梯咚咚响。他的喜欢保持着五米的距离,在两栋房子中间盯着狗看。如果老约翰招呼他,他转身就跑。偶尔我牵小布什出来遛弯,招呼他,也不过来,但不会转身就跑。
老约翰说:“你们都是亚洲人。”
我说:“他是怕你的大胡子。”
老约翰就哈哈大笑。罗朗小时候最喜欢他的大胡子,没事就抓过来往手指头上缠。
缅甸男人很少在家,难得听见他的大嗓门。一家之主,他得想办法养家糊口。我和老约翰各吃各的,食物也各买各的,我和他一样,都顺便多买一点鸡蛋、牛肉和青菜,方便的时候给缅甸人送去。这可能是男孩不怕我的原因。在路上碰上,他也会幅度极小地向我挥手。
一个傍晚我去散步,缅甸男孩撅着屁股蹲在路边看蚂蚁搬家,我说:“带你去城堡玩?”
他赶紧摆手说:“不!”
“怕鬼?”
他点头差点点到了路面上。
“你见过鬼?”
他摇头。
奇了怪了。哪那么多鬼。我回房间拿了手电,然后去城堡。一个人没有。围着城堡转了二十圈,天彻底黑下来,我在靠近马房的那扇玻璃窗前停住,打开手电往里照。的确吓我一跳,灯光照在对面靠墙站着的一张巨大的女人脸上,很漂亮,但眼睛瞪得那么大还是挺吓人的。那个女人被镶在土黄色的木框里,只是个半身像,你得承认这幅油画的确是画得好。色彩旧了,如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站久了,落了灰尘。她的画像占了半个墙。手电筒再往其他地方移,我能看见的三面墙上都是她,毫无疑问,尽管她的尺寸、姿态和表情在不同画作里有所变化,脸是变不了的。五官和服装更像是很久以前的欧洲人,右嘴角偏下的地方有颗咖啡色的小痣。这个面容娇好的陈旧女人,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想到鬼。
鬼究竟从哪里来?我退后,看太阳可能出现的方位,果然这扇窗户在任何时候都只能马房的阴影里,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其他窗户都被绛红色天鹅绒窗帘遮住,只有这里都看进去。那么好的油画不能总被阳光照射。我再次趴到窗前,突然房间内的灯亮了,仿佛白昼骤然降临,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灯瞬间又灭了。因为亮和灭转瞬即逝,我怀疑是否出现了幻觉。我退到石拱桥上,惊魂未定地等它再次亮起来,但半个小时过去,黑得一如既往。我拍拍心脏让它跳慢点,可能多疑了。
第二天我找到那个教授朋友。他说当初我就问你怕不怕,你说不怕;传说它闹鬼,我也没见过,就是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我说我想查一下关于城堡的资料,能不能帮我联系有关部门。教授朋友答应试试,但必须统一口径,是为了写作。他们大学愿意为我的写作提供一切可能的便利。
在市政厅的档案室里,我看到了城堡的相关资料和乔治?古斯特的捐赠书,上面附有他的亲笔签名。
与城堡前的碑文上记载的相同,伊恩?古斯特把它从苏格兰带到这里。文件里详细地介绍了城堡最初在苏格兰的情况,以及在这里的重建的过程。大部分摘自伊恩?古斯特的日记。既然摘自日记,我就希望能在文件里找到更多私人化的东西,难道单是喜欢就足以让他把古堡运到地球的另外一个地方重建?那二十幅同一个女人的画像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希望能找到点花边新闻。但是没有。档案室也没有老古斯特的日记。非常遗憾。好在乔治?古斯特在捐赠书里写道,从伊恩?古斯特以降,祖上传下遗训,不得随便开启藏画那间的房门,除了一个月一次的例行卫生,不得更改任何一幅画和一件家具的位置。原因乔治也没说。但在捐赠书里乔治非常情绪化地透露了一点点信息:据他多年来听祖父辈的传闻,画中的女郎出身苏格兰贵族,是个哑巴,并非伊恩的妻子。这就颇让人费解。也只能费解了,一百多年前的事,到底真相如何谁也说不好。还有一个信息,乔治说得正大而又坦荡:伊恩无子无女,居住在城堡里的历代古斯特家族都是养子之后。
文字资料都在这里,让我更加糊涂和好奇。我又给警察局打电话,询问城堡的闹鬼传闻。警察局说,前两年有人报过几次案,也是说空房间里灯忽明忽灭,他们去查了几次,没有任何异常。他们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于是不了了之。
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