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我受邀来到这座城市,在座落于该市一所大学的做驻校作家,为期半年。他们给我在河边租了一间公寓,枕河而居,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可以看见河水日夜流淌,平缓得如同一条宽阔的淡绿色绸缎无始无终。除了偶尔与文学系的教授和学生交流,所有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可以读书、写作、交朋友,或者旅行。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路上,坐灰狗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我想一点点横穿美国。从新奥尔良回来是为了写一个新东西,坐在灰狗上,一路上头脑里还在响着爵士乐,回来却赶上了搬家。搬家倒无所谓,可惜了河边的好风景,每天我至少能看见四十只水鸟在河上翻飞,看见二十只松鼠在从草坪里钻出来爬到树上,看见八十个人从跨河的钢铁桥上经过。顶多八十个人,这个城市没那么大。
不过现在也挺好,离开河流看见城堡,那感觉是由自然转而人文,都可以修养身心。所以当天晚饭后我就去了城堡散步。
天还没有黑尽,古斯特城堡在傍晚灰红色的光线里颇见神秘。30街处在高地上,城堡在更高的高地上,自成一个世界;周围是一片十亩左右的绿草地;草地中间有个很小的人工池塘,池塘上有座石头拱桥;草地边缘围了铁栅栏,看上去就是一座开放式的小公园。这是饭后散步的好时间,但城堡附近没一个人。汽车从铁栅栏边开过,遛狗的美国人牵着宠物与城堡擦肩而过,我独享整座城堡。
在石桥边有块黑色大理石,市政府二00一年立,上面刻了此堡的来历:一八八0年大商人伊恩?古斯特先生自苏格兰移民至此。他无比喜欢苏格兰的一处古堡,遂于一八八一年重返苏格兰买下该古堡,给每块石头和木料编上号,拆掉,海运至此,再按相同的结构和设计重建,一八八四年落成,每一块石头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本地人称“古斯特城堡”,流传至今。二00一年,伊恩?古斯特先生三世孙乔治?古斯特先生移居法国,此堡捐献市政府,为公共建筑。
市政府立此碑表示感谢,也声明此为文物,请市民善为守护。有点像我们说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作为古斯特城堡已经一百二十多年,遗憾的是碑上没注明它从苏格兰搬来时年纪有多大。一百年?两百年?或者三百年?反正现在看上去古老沧桑。城堡上下两层,每层都有巨大的玻璃窗,可以肯定,这么好玻璃只能是乔治?古斯特装上去的。圆拱形的黑色厚铁门紧闭,每间屋子里都是黑的,我透过底层的玻璃窗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但见粘稠浓重的黑暗和阴森。建筑虽然方正,隐隐也有了些哥特式的幽深的恐怖。城堡旁边还有一个马房,也是奢侈的古老石头建筑,原封不错地从苏格兰跨海越洋而来。
连着几天晚上我都来古堡散步。安静的环境适宜构思,我喜欢在散步时想小说里接下去的情节。从黄昏一直散步到夜幕深沉,城堡公园有两盏路灯,一盏立在入口处,一盏在路边,加上城堡外几条街上的路灯,城堡并不显得黑暗,我通常要绕着绿地和城堡边缘转五十圈。至少这个数。堡里黑灯瞎火,有天晚上我从城堡边走过,背对它时,感觉有光从身后像水一样铺过来,转身去看,又没了,城堡里还是黑的。我继续转圈。
回到住处,正赶上老约翰牵着小布什从纪念碑公园回来。那公园离这里步行要半小时,市政府为纪念二战中死难的本地将士在公园里立了一座半圆形纪念碑,矗立在公园最高的一个坡顶上,雄伟高大。那是个法定遛狗的公园,小布什到了那里可以解开项圈自由活动。遛狗高峰时段,公园里能聚上三四十条造型各异的狗。
“回来了?”我说。
“回来了。”老约翰说,“你去哪儿了?”
“在城堡里散步了。”
“古斯特城堡?”他的发音依然是“鬼城堡”。
我点点头,问他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去城堡的公园里遛狗。
“有古斯特。”
“一个人没有,”我说,“乔治?古斯特都搬走了。”
“我是说,有鬼。”
哦。他的确说的是“够斯特”,我以为他又发错音了。
“鬼。就是鬼。”
我笑笑,他已经把我弄糊涂了。我只好打个哈哈上了楼。一个发音不好,一个听力欠佳,交流起来简直是煎熬。
第二天晚上,我从城堡出来,老约翰牵着小布什堵在入口处,见到我就问:“你真不知道?”
“什么?”
“鬼啊。城堡里闹鬼!”
我哪里知道。问题是,鬼在哪里呢?我都转悠几百圈了,除了自己的影子和几只松鼠,偶尔还有一两只野兔,谁也没看见。我不信鬼。我跟老约翰开玩笑,鬼听说我来了,吓跑了。
“好吧,”他撇撇嘴耸耸肩,“反正我不进去。晚上没人愿意进去。”
一路无话回到家里。上面的这几句对话用汉语读起来很简单,一眼就能溜过去,但在当时,我们俩抓耳挠腮纠缠了半天才相互明白。因为交流的不容易,所以都懒得说了。上楼时我们相互“拜拜”,这个发音对谁都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