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从新奥尔良旅行回来,河边的公寓已经被淹过了。两天前,我从报纸上看到暴雨的消息,说穿城而过的河流像一锅煮沸的水,一夜之间溢出了河床。报纸上没说,住在河边的人一觉醒来发现大水漫到床头,鞋子被一群小鱼推着满屋子跑。据说这是该城一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水。校方帮我租的公寓半截在水里,当然现在水已经下去了,房间里留下一层厚厚的淤泥和几条没来及撤退的死鱼,墙上至今还爬着蜗牛。他们把我的行李转移到艺术中心,一回来就让我去拿,同时商量接下来的住处问题。
因为大水毁坏的房屋很多,整个城市的租房突然紧俏起来。我回来得迟,学校说,挑选的余地已经不大了。根本不是余地不大,就没有余地,像样的房子全被租完了,只在30街有两家住户愿意分出一间给我。一户是正儿八经人家,家里就有一个老头,户主;一户本来就是出租房,一楼的租户刚搬走,二楼住着一个缅甸来的四口之家。工作人员和一个教授朋友开车带我去看,先进了缅甸人租住的那栋,因为房子靠路边。两分钟后出来,我说:
“另一家吧。”
他们说:“要不看看那家再决定?”
“不必了,”我说,往十米外的那栋房子看时,先看见旁边的一个石头城堡,四四方方,在一角伸出一个棱锥形尖角。米黄色的石头正在发黑,越显得古老。“回去拿行李吧。”
教授朋友问:“靠着古斯特城堡你不怕?”
我笑笑。“怕什么?多好看的一堆石头。”
教授说:“好吧。”
一个小时候后,我拎着两个箱子进了30街266号。美国老头站在门口乐呵呵地迎接我,说,啊作家,欢迎欢迎。我一下子没听懂,但在那个语境里瞬间我就明白了。他的发音有点怪。他叫约翰,约翰?安格尔,很高兴能够和我一起生活。他的发音的确有点怪,喉咙里一定装了面哈哈镜,声音经过的时候必须变一下形才能出来。约翰六十岁,或者更多,这要取决于他的头发、胡子和皱纹是否说了实情。头发灰白,占了脸部一大半面积的络腮胡子却全白了,所以整个人显得很慈祥;皱纹很多,这个年龄的美国男人皱纹都很多,可能是整天笑的缘故,他们为什么总能那么乐观呢?
老约翰把我带到二楼,放下行李后为我一一指点家具和日常生活设施。还有狗,一条金毛犬,浑身金色的长毛,大得像只马驹子,三岁半。这是他的命根子,他给它取了个美国前总统的名字,小布什,原因是他不喜欢这位总统。真要命,我的听力本来就赖赖巴巴,偏赶上他这口齿不清的房东,我只好一遍遍地请他重复。为此我感到不好意思。他也有些尴尬,这辈子他都是这么说话的。我相信即使这里的美国人也未必全能听懂他的发音,因为大学里的工作人员先前就跟我说过,房东说话有点绕。她土生土长在这里,我当时以为她说的“绕”是指抓不住重点,原来彼绕非此绕。
站在窗口可以看见城堡,多么漂亮的石头。无数块发黑的石头摞在一起,雄壮威严,历史的质感就出来了。我猜它有两百年。我问约翰,谁有这么好的福气住在城堡里?
“你说鬼堡?现在没人住。”
“鬼堡?”
“对不起,是古斯特城堡。”他把“古斯特”的字母一个个拼出来。“城堡过去的主人姓古斯特。”
哦。他把“古斯特”的音发得更像鬼和幽灵的发音“够斯特”。“为什么现在没人住了?古斯特家族的人呢?”
“捐给市政府了。老古斯特的重孙子去了法国。”
这两句话他说了很长时间,每一个关键词至少重复两遍。要么一个个字母拼给我听,要么提前调整好舌头的位置,把被喉咙变形过的声音再变回来。这个一米七的小个子老头,两句话说得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