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县城的街道上穿行,经过积雪未消的地方车轮咯吱咯吱响。借着路灯看两边,他觉得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来没到过的地方。很多楼房、商厦、店铺,仿佛刚刚才拔地而起。他的县城还是高中三年的县城,二十年前的房屋和街道焕然一新,当年街道两边的悬铃木都不见了。天北放慢速度,成了导游,他对这个小城的各个角落如数家珍。他对他们共同的小城里商品房的价格一清二楚,哪个地段多少钱,高一点和低一点的原因是什么,他告诉叔叔、婶婶和爷爷,此处如何彼处如何。他让天北把房价说得详细一点,几年前他就想要在县城给父母买一套房子。家里的房子实在太旧了,三十年前盖的小瓦房,用多少泥灰也弥合不了山墙上越来越多的裂缝。但时间一晃就过去,愿望流于空想与空谈,像抽象的疼痛间歇性发生,某个时候他会想起,哦,房子还悬着。
父亲说:“天北,你怎么对这里房子这么熟?”
“爷你不知道?”天北说,“咱村的年轻人有点钱的都要住县城,我陪他们看房子都不知道看多少次了。”
他问:“爸,你觉得县城怎么样?”
“没村里好。路太多,楼太高,绕得我眼晕。”
他老婆笑起来,说:“老公,你们县城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啊。哪天咱们也在这里买套房子,靠水边的,小地方过日子惬意。你母校在哪儿呢?”
他问天北:“到了吗?”
天北刹了车,指着一座六层高的建筑说:“这地方就是老二中的大门。”
老婆把儿子递给他,她要下车看。他不想那么大动静,在车上瞅瞅就行了。商场的名字用霓虹灯次第亮出来,然后刷的一下全亮了。不管你想象力有多好,你都不可能在这座高大的玻璃墙上看到一所中学的大门,更不会看到近二十年前他的高中生涯。后来车子继续往前开,在二中新址前,他也没下车。校门很气派,宽大,豪华,绝对不比北京任何一所中学的校门差。太新太好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中学里念过书。老婆站在路边的一个雪堆上,用脚尖往路面踢雪。她对他的激情疲乏症很是不满,到母校了也不下来看看,最好能带她进去转转。
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前面一个看不见的点,一声不吭。
“天冷,”他把车窗摇下来,看看天,说,“上车回家,要下雪了。妈包了饺子等着呢。”
他们在双头路灯的照耀下驶出县城的水泥大道。城外是村庄,爆竹和焰火在各个角度的空中绽放。跟着星星点点的小碎东西打在车前玻璃上,下雪了。这条路曾是沙子路,然后是柏油路,三年里,他先后骑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坐五毛钱一票的三轮车、一块五毛钱一票的中巴车来回于学校和村庄。现在据说中巴车也换成了带空调的豪华那一款,跑在水泥路上听不到声音。
父亲说:“记得这路不?”
“记不清了。”
他本可以说当然记得,但出了口就变了。三年前他回家时,在白天,这条路尘土飞扬,正由柏油路艰难地转变成水泥路,他在中巴车上颠得差点吐出来。照他过去的打算,每年至少应该回一次家,可事到临头总要生变,不是休假时间太短,就是有别的安排,然后是老婆怀孕他得在身边照顾,接着是孩子太小受不了冬寒夏暑的长途奔波,就一次也没回来了。一拖再拖,路变了,世界也变了。就是这一次,也是最后时刻老婆拍板要回来。她这两年因为怀孕和生孩子,浪费了两个春节长假,今年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出去转一圈,要不人憋得发霉了。春节几日游的名目很多,国内玩遍了可以去国外,他说,要出去还不如回家过年,就当旅游,爸妈还没看过牛顿。老婆撅了半天嘴,好吧,只要不窝在北京,去你家就去你家吧。冻死了也比被蚊子苍蝇吃了舒服。三年前的夏天他们回老家结婚,苍蝇蚊子闻见生人味儿,隔着几条巷子的也赶过来了,把她弄得不胜其烦,恨不能随身带着苍蝇拍。她跟过来喝喜酒的村长说,给领导提个建议,咱村当务之急不是抓经济促生产,是除四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