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了,星星点点变成松散的一朵朵一片片。车跑得坦荡顺畅,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村里有好几辆车,在平常都可以拉出来跑,只要价钱合适。可是这大年夜没人愿意往外出。春节联欢晚会再不好看总比没得看要好,酒再不好喝也没比没有酒喝好,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晴,但是大家抬头看天,有彤云从远处往这边走,别指望这个年消停,天气预报经常会和新闻一样不可信,我们不想出车,我们就想待在家里抱着炉子和酒乐一乐,叔,大爷,你找别人吧。父亲只能找天北。天北答应得干脆,接别人我不去,接叔我去,必须的。
天北对他说:“叔,只要你和婶儿回来,我准接,必须的。小时候你给我带了那么多好吃的。”
他老婆笑起来,说:“老公,天北叫我婶儿时,我咋老觉得是在叫别人呢?”
天北说:“婶儿,论辈分我哥家的子午要叫你奶奶。”
“哎呀,那多瘆得慌。”她叫起来,“那你让他千万别叫,我可不想那么老。”
父亲说:“不能乱说。该叫什么叫什么,辈分在。”
她蹭蹭他胳膊,在黑暗中对他吐吐舌头,小声说:“老公,你说我有那么老么?”
车拐上一条土路,刚跑上五十来米,耸动一下像人突然咳嗽了一声,停下了。这条路他不熟。
“这是哪儿?”他问。
“前面修路,只能走这里。”天北说了一个地名。这地名他很熟,但这地方他觉得相当陌生,或者说,他无法把那名字和这地方对上号。天北骂了一句方言里的粗话,说,“爷,车又出问题了。”
父亲问:“严重不?”
“不知道。”天北说,“我先倒腾一下看。上回送我二姨,半路上也这样,我把零件快拆完了也没修好,最后还是找辆拖车拖到修车铺的。”
父亲说:“那你快修。”下了车,帮天北打手电照明。
他跟老婆说:“你抱牛顿坐车里,外面冷。我抽根烟。”
他给父亲和天北各点上一根烟。起风了,雪花大起来,也开始变密,只能在灯光附近才看得清楚雪花到底有多大,像撕开了一件优质的羽绒服。雪围着灯光如飞蛾扑火,快落到地上的雪花重新翻卷着往天上飞。这里到家还剩下八里路,他们已经走了五分之四。这条路念书时他经常走,自行车单挑着一个宽阔深奥的车辙里跑,和一个村里的同学比谁能在同一个车辙印里骑得更远。那时候觉得三十二里路很远,骑到这里才觉得家有个盼头了。天北倒腾了三根烟的工夫,最后把抽了一半的第四根烟吐掉,挠额头时涂了一头脑的机油。他把扳子扔到地上,说:
“爷,叔,我整不了了。”
很远的地方是村庄,只有含混的几点灯光,倒是鞭炮声响亮,提醒那地方人口密集。雪越下越大。北京今年大旱,既无雨也无雪。瑞雪兆丰年啊。
父亲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再找辆车。”
他说:“爸,你待着别动,我去。”
天北说:“爷,叔,还是我回去。”
“你们都留下。你陪他们娘俩,”父亲对他说。转身又说,“天北,你把车里的暖气一直开着,别停下。牛顿冻着了我找你算账。”
老婆打开车窗问:“老公,能走了吗?”
父亲说:“快能走了。你先在车里歇会儿。”他碰碰儿子的胳膊,让他安抚一下。然后甩开步子往前走,走几步变成小跑。
他看见父亲臃肿的小个子消失在风雪夜里。八里路,他想,父亲六十三岁的身体,这连走带跑要多久呢。别人家的鞭炮声轮番响起。他跟老婆说,再等等,父亲回来了就能走了。他说,小时候鞭炮声没这么多,舍不得买,只在守岁到零点时才大片大片地燃放。老婆百无聊赖,儿子也醒了,看见雪花飘过车窗兴奋得嗷嗷叫。老婆对牛顿说,冷。打算继续百无聊赖地坐在车里。但他却把车门打开,对牛顿说:
“儿子,出来,看看你爹生活过的大自然。”
小东西很开心,在雪地里又蹦又跳。老婆也看得心痒痒,下了车带着孩子一块玩。天北又捣鼓一阵子,还是使不上劲儿,趴在方向盘上打起了瞌睡。如果有陌生人路过,会发现这是一个古怪的场面:大年夜,半道上,一辆车四个人,车里开着灯,司机正瞌睡,三口人在黑暗的雪地里打闹。半小时后,如果再有人路过,会发现又一个古怪的场面:大年夜,半道上,一辆车四个人,车里开着灯,司机睡着了,母亲抱着孩子在温暖的车里打瞌睡,他们玩了半小时,累了,困倦正在缓慢地淹没他们,还有一个人,站在车外清冷的风雪地里抽烟。当然,没有人在这个时候经过这条路,一个都没有。
他觉得差不多抽了半包烟,嘴都麻了。他在想着自己与这个时间、这个地方产生的古怪关系:故乡,老家,父亲,母亲,走出去又回来,弹指三十七年。他想着因为这些,他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陌生的孩子带到这里,被迫停在半路上成了有家难归者。本来扯不上关系的人和事,此时此刻相互建立了严格的逻辑。这就是一个人的出处,你从哪里来,终归要回到哪里去,所以你才是你。
因为等待,老婆显然不高兴了,两岁的孩子也不耐烦了,不过还好,睡眠战胜了他们。今夜真是够冷的,他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眉毛上还是神出鬼没地落了一层雪。他听到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吆喝声:
“驾!驾驾!驾!”
父亲的声音,因为着急变了调,有点尖细。父亲赶着一辆牛车从黑暗的风雪里走出来。
“只有这个了,”父亲充满歉意,“能开车的都喝大了。你们坐车里,我赶车拖着你们。”
“谁家的牛车?”他问。
“老栓家的牛,田七家的车。我和你妈跑了大半个村,才把车跟牛凑成对。你老栓叔的车坏了,田七的牛早卖了。现在满村找不到三头牛,牲口都不喂了,耕种收全是机器,再过两年,干活的人也没了,都出去挣钱了。你妈还让带了两床被子,怕车里暖气也坏了。你给他们娘俩抱过去?”
父亲拿下火车头棉帽,擦满头的汗。
他说:“车里暖着呢,用不上。”
“那也拿去。牛车上泥雪屎尿的都不缺,别脏了被子。”
结果如父亲所说:他们坐在车里,天北打方向盘,父亲赶着牛车,车尾上一条绳子拴住昌河面包车。一头牛拉两辆车,一辆木头的,两个轮子,一辆铁的,四个轮子。天北把大灯打开,给父亲和牛照路。道路上积了一层雪,白茫茫地向前伸展。父亲坐在牛车左前方,灯光被他的身体挡住,在路上投下一个狭长巨大的黑影子,影子的脑袋一动不动。牛的影子是一个含含糊糊的庞然大物,看上去就像是挨着父亲的一个起伏的大草垛。
老婆坐过很多车,从来没坐过这样牛车拉着的汽车。她跟儿子说:“牛顿,回到家要谢谢爷爷,爷爷让你坐了一回六个轱辘的牛汽车。”
儿子啥也不懂,但他还是被这怪异的情景弄乐了,像翅膀没长好的小鸟一样甩着胳膊叫:“车!爸,车!”
他不吭声,看着父亲缩着脖子坐在牛车上,在汽车灯光里,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到父亲一个人身上。父亲越长越矮,越长越小。老婆看他直愣愣地盯着前面,觉得不对劲儿,就看见他眼睛里聚了一大团光,越聚越大。她让儿子别叫,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说:
“要不,你给咱爸拿床被子过去?我猜他会冷。”
他擦了眼,对老婆笑一下,抱了抱老婆和儿子,夹着一床被子下了车。两辆车都在走,速度不快,他下车几乎悄无声息。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牛车的右前方,坐上去,把被子展开披在他和父亲身上。
“你怎么来了?”父亲说,“赶快回车上去。我不冷,你看,这棉袄是新棉花做的,你妈买的最好的棉花。”
“没事,我就陪你说说话,抽根烟。”他给父亲点上烟。
车晃晃悠悠往前走。雪继续下,前面村庄里的鞭炮声越来越响。“你们大老远回来,还遭罪。”父亲依然充满歉意,“牛走得慢,别着急。他们娘俩不冷吧?”
“不冷。”他说,“爸,你记不记得,我念高一那年,放寒假时下了大雪,两尺多深,没到膝盖以上。”
“怎么不记得。几十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又二十年了,也没见过。”
“你赶着牛车去县城接我,吱吱嘎嘎走了一上午。同学都羡慕我,放了假就能回家。别的车都跑不动。”
“那牛我养了十年。再没喂过那么好的水牛了。”
他记得起那头牛的模样,暑假回家他就牵它到野地里吃草,来去都骑在牛背上。他也想得起那年的大雪,像棉花包裹了整个世界,那真叫大。他听说只有东北才会下那么多的雪。工作后,他特地争取了一次冬天去黑龙江的出差机会,就为了亲眼看一看东北的雪有多大。他很失望,即使被当地人成为多年不见的大雪,他也觉得没法跟他十六岁那年的大雪相比。
父亲被烟呛得咳嗽起来。“我知道,”父亲说,“你还记恨我。”
“记恨你什么,爸?”
“你只念了二中。”
“没有,爸。我从来没想过这事。你多心了。”
“记着就记着吧。这事是怨我。那时候我哪里想到咱家老祖坟上还能长出你这棵蒿?也没想到就一车麦子的时间,人家办事就停了。这些年我也在懊悔,想起来牙就疼。”
父亲说的是他当年报考初中的事。那时候他念五年级,成绩很好,老师忙了他会帮老师给同学们上课。那天他替做副校长的语文老师给同学讲试卷,下了课他去办公室交样卷。副校长正在填一张表格,上面是他某同学的名字。那同学是学校一个老师的女儿。副校长说,他在给那女同学办理跨学区中考手续,办好了她就可以直接往镇上的中学考了。按学区划分要求,如果不办这个跨学区中考手续,只能考本学区的联中,就在村子西边。联中的学生素质和教学质量当然不如镇上的中学,那里既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全镇最好的老师都在那里。他问:
“老师,我能不能申请跨学区中考?”
副校长很喜欢他,说:“可以,我试试,看能不能再拿到一个名额。不过前提是必须家长同意,走完一套程序。今天是最后一天,中午十二点我就得把材料报上去。你现在就让你爸来学校,马上。”
他一口气跑回家,门锁着。邻居说,他父母在麦田里。他马不停蹄又往麦田跑,正赶上他们刚往平板车上装好麦子,准备拉回打谷场。他说老师让他去学校,急事,现在就去。
“有多急?”父亲有点烦躁,一趟趟从运麦子累得他脚底发软。他们家那会儿没有牛,只能靠人来拉车,父母的肩膀被绳子磨出的红印子要渗出血来。天不好,眼看着一场雨说来就来,他们必须赶在下雨之前把麦子运回去。“还能比天要打雷下雨还急?”
他跟父亲说不清楚。只能一路哭着跟在车后,等麦子运到打谷场上,卸下来,堆好,才一起去学校。进校门时是中午十二点半,打铃的老马说,副校长刚走,临走时还说,等不到了那就是命。迟了半小时,也许只有十分钟不到,他失去了考镇中学的机会。中考他进了村里的联中,成绩全校第一,那成绩放到镇中学也是前三名。再后来,成绩不如他的女同学考上了县中,他在联中成绩最好,也只能考上县二中。二中又不如县中好。他考取的大学离他理想的大学还有不小的距离。
真的是一步出问题,步步出问题?在联中里他怨恨过,到了二中,还真没想过这事。
“爸,刚才她要看二中,我没下车,跟这真没关系。”他说,“我感谢二中还来不及呢,在二中里我才知道跟别人的差距在哪里。”
“那就好,”父亲半天才说。牛车拐了一个弯,又一个村庄的灯火亮起来,鞭炮声连绵不绝。“再给我跟烟。”
他给父亲点上烟,掸掉父亲帽子上的雪,牛车就进了村。他听见老婆在车里大声叫:“牛顿牛顿,咱们进村啦!”
牛车下了中心路进巷子,他看见家门口站着个人。邻居的焰火升上天,照亮母亲的脸。父亲对母亲喊:“回来了!”母亲迎过来。更多的鞭炮声响起,谁家聚在电视前看春节联欢晚会,一群人跟着电视里零点倒计时数数:
“六,五,四,三,二——”
嘭!盯紧了北京时间的那朵烟花精准地飞上了天,大雪笼罩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