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院是少城里常见的那种四合院,住了五家人,都是十五年以上的老邻居了。我们是一九五四年搬来的,那时候,院里各户关系融洽,老老少少情同手足:谁家大人出差了,孩子有大家招呼着;谁个生病了,有的是人帮助捡药、熬药;就是哪家点了豆花、推了汤圆,也总是满院子喷香,每家都能尝到味道。连我们这帮年少气盛的半截子幺爸,也很少争吵,更不用说打架了。不过,十五年后的今天,不知道是代谢再生障碍,遗传因子异化,还是人性向现代迈进了,总之,邻里关系与当年绝不能同日而语了!尽管由于停工停产,五家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愣眉瞪眼,气鼓气胀,形同“敌人”。甚至院子里无意识的叹息,不经意的咳嗽、吐痰,都可能被曲解为某人对某人的挑衅,而像火星迸到干柴上,引起一场燎原的灾难。所以,就是自家人说话,也总是附耳低语。于是,每每在“交战”之前,院子里总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天,我靠在正房阶沿的马架子上休息,望着对面经委大楼上那个张大嘴巴却悄无声息的高音喇叭。它今天突然的沉默,使我感到不安。也许是太无聊、太寂寞了,我竟希望院子里出点声音,哪怕爆发不时有过的、混杂着不同音响、使人心惊胆战的“战争”,刺激一下我昏沉的神经也好……
“啌!”一声巨响,什么东西打在门框上了!莫非正是我刚想到的战争爆发了?说不清是忧是喜是惊是惧,我全身肌肉猛一收缩。
“叮、咚咚……”那东西掉到地板上了。我家隔壁的明娃子随着响声,跟斗扑爬地跑出来,横穿天井,在前厅正中站定,硬着颈项,昂起头,一双细眯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家房门,那张尖嘴巴一歪一歪地嘀咕着,简直像只耗子。真的,绝不是因为三年前我当“工纠”队员时,被他大哥伙来的红卫兵打成脑震荡我才骂他的。他本来就像耗子,绰号就是“耗子”。
“翅膀长硬了嗦?”明娃子的父亲郭顺铁匠赤着上身出现在房门口,黧红色的一脸横肉抽搐着,那甩大锤的膀子鼓起的砣砣肌肉,随着他往天井里比画的手跳动着,“你爬!爬出去坐班房、挨刀子、塞炮眼老子都不管!”
“跟你说是总部派我值勤嘛!”明娃子桀骜不驯地翻着白眼,用老子训儿子般的口吻说,“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是干革命!你不准?”
郭顺铁匠从鼻子里哼一声,吞了一口气,终归又忍不住,把脖子一伸,粗声大气地吼道:“对的!你就不要回家吃饭嘛!”
“那么撇脱?”明娃子跟父亲恰恰相反,说话慢吞吞,还斯斯文文地摇晃着头,“就想趁机把我撵了么?”
“支持你干革命嘛!”郭顺停一下,顺了一口气说,“就当我没你这个儿,你也没我这个老汉。”
“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呵!”明娃子那细小眼眯成一条缝,彬彬有礼地打断父亲,“我还差一年零九个月满十八岁,你忘记了么?”
“你说啥子喃?”郭顺铁匠是砣铁疙瘩,哪能一下子明了幺儿的话,“不满十八岁就该你歪嗦?”
“嘿嘿,”明娃子骄矜地冷笑两声,“老汉那么好当?当老汉就有抚养儿女的责任和义务!不晓得,就翻翻条文么!”
“咹?老汉当拐了?”铁匠恍然明白了,气得两个鼻翼直扇,火冒三丈地咆哮起来,“就算老子错了,不该养活你!这个老汉我不当了。你把奶妈钱算来!我马上登报脱离父子关系!”正说着,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郭妈走出来了,一怔,音量小了一半,“一年给两百,十六年,你算!”
“你养活我的?”明娃子见妈走到门口,气粗多了!除了妈宠幺儿,还因为两娘母都是“兵团”观点。所以,他又挺挺胸,皮笑肉不笑地大声说,“你养活我?你凭啥?”
“你不吃饭、不穿衣就长大了?你不缴学费就读到书了?你不——”
明娃子一扬脖甩出一串哈哈,淹没了父亲的话。接着,歪着尖嘴巴训斥道:“要说这些么?听我告诉你,要算,也不得算给你!这些是毛主席给我们带来的!不然,你早就饿死在哪家大门口了!想想看,能算在你名下?不要忘本啰……”
天,明娃子真是操出来了!我哭笑不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正蹲在房门口擦自行车的钟楷文老师可能也被这话折服了,不然他怎么会抬起头、张大嘴呆望着明娃子呢!
“你!”郭顺铁匠哪里是儿子的对手?说不赢打得赢,他双手紧捏砣子,气急败坏地朝明娃子扑过去。
郭妈慌了,双手拽住铁匠:“哎呀呀,吵架也不选个地方!”她凶神恶煞地瞪着钟老师,直看得对方心慌意乱埋下头,才指着经委大楼上的高音喇叭,故意拖着腔调说,“它天天都在说提高警惕,谨防阶级敌人钻空子,就忘记了呀?”她尽量装得和善,说得很轻,却还是把邻舍的男女老少招来不少,大家堵在院坝门口,乐呵呵地等着看热闹。郭妈的高频率大音量嗓门,是远近闻了名的。她们菜摊上,一年四季都有蔬菜处理,每次总是郭妈抛头露面:春天是“角钱堆,莲花白”,夏天是“块钱十斤红番茄”,秋天是“小白菜两角一捆,烂的不收钱”,冬天是“油菜八分一斤,买一斤送一斤”。那响亮、尖厉的叫卖声,在十字路口一响,四条街的人都能听见。虽不悦耳,但总能给人丁点便宜,于是显得亲热了。当然,使她出名的重要原因,是蔬菜公司成立大联委的时候,一次,“红成派”的女播音员拿着麦克风和郭妈对吵,才对峙半小时就哑了。“兵团”掌权后,头头特意给她封了个“高音喇叭”的雅号。去年省革委成立那天,她还挂了个红塑料代表证,一身舒舒气气地上了观礼台。
此刻,郭妈见钟老师紧张得眼皮都不敢抬,知道自己捎带骂人的话起了作用,便得意地嘬嘬嘴,使劲抹一把溅到下巴下的唾沫,把嘴边上几颗白麻子都擦红了。然后扭着瘦长的腰身抬起花脚蚊般细筋筋的长腿,几步穿过天井,拉着明娃子的手往回走,“滚回家吵!人民内部吵架,不要使亲戚痛,老阶和保保安逸啰!”老阶是指阶级敌人,保保是指保守派。
右厢房住的是川棉厂的会计王蕾。她在门口洗衣服,这“保保”二字犯了她曾参加“产业军”的讳,再说,多年来她受够了郭妈的恶语中伤,随时都处于战备状态。所以,她故意把衣服往盆里一甩,扯着那喑哑的声音假装对着自己房间喊:“大短命的,再给我拿个盆来!胀饱饭没事干嗦,一天到黑闹麻了!”她故意加重了后面三个字的语气,还挑衅地瞪郭妈一眼。
郭妈朝王蕾撇撇嘴,故意摸摸嘴边几颗麻子,把站在门边的明娃子拍了一巴掌:“嘿嘿,妈丑我幺儿不丑,二天讨个漂亮婆娘!”
门口看热闹的人哄地笑开了,羞得明娃子翘着尖嘴吼了一声,用手倒拐撞了郭妈一趔趄。
“你妈路线是对的,观礼台上啥子大官都见过!”郭妈意味深长地环视一周,又往明娃子背上拍了一巴掌,把脸一沉,“跟你打个招呼,不准找狐狸精!看你舅舅,钱用了一箢篼,还遭那妖精暗算!”
“造谣可耻!”王蕾的脸涨得通红,舌头转不灵了。十二年前,郭妈把舅子介绍给她,接触几次事情没成,各自很快成了家。不久,反右开始,外调人员硬要她和郭妈的舅子划清界限,检举揭发。天理良心,她王蕾真没乱编半句,但实话还是被用来棒打了郭家舅子,使她与郭妈成了冤家对头,扯了十二年的筋。今天,她憋住又指天跺地赌咒:“上有天,下有地,哪个干伤天害理的事,出去就遭汽车碾死!说冤枉话的照样!”
“我又没点哪个的猪名狗姓,心虚啥子?”郭妈长声吆吆地,“龟儿坐烟囱的,不得好死哟!骚货!”
“你才是!老不要脸的,老脸跟烂番茄一起处理卖了!”王蕾并不示弱。
门口看热闹的人乐开了。有个身着军衣,腰系皮带,勒得气鼓气胀的“二杆子”把手一挥:“快上,打一架!”又招来一阵哄堂大笑。
“我卖我的烂番茄,你卖你的——可惜,我舅子不买便宜货……”郭妈望望门口,劲更足了,索性跳着双脚破口大骂。
“你枉自披张人皮!尽说没人格的话!”王蕾被众人笑泄了气,难为情地瞟众人一眼,不知说啥好了。再说她的声音哪能抵挡高音喇叭?所以,像以往一样,她只得狼狈地转攻为守,一屁股坐下,提起湿淋淋的衣服,心不在焉地搓揉,嘴里重复骂着:“撬狗!牛鬼蛇神!”
钟师母在后院听高音喇叭一响,便摩拳擦掌蹭到房门口来,不动声色地坐下。不管钟老师如何挤眼跺脚递点子封她的嘴,她还是专门端杯白开水,摆好迎战的架势。在联合诊所挂号,成天跟那些肝经火旺的病人磨嘴皮,加上无休止的派性辩论,她的舌头早就练得收缩灵活、翻转自如了,未必还怕院子里吵架么!他们一家是“八·二六”观点,“二月镇反”的时候被王蕾奚落过;造反派起来以后,他们也骂得对方狗血淋头。如今,她认为王蕾的“撬狗,牛神蛇神”是捎带冲她来的,戳得她周身发毛,按捺不住,接嘴说:“何必装死狗?是对的,还是去吃李井泉伯伯的麻饼嘛!”
钟师母一开腔,便准会爆发混战。我顾不得抬马架子,便仓皇钻进屋,只把门开条小缝,往外偷看。
说到麻饼,一脸白麻子的郭妈又受了冲撞,她的眉毛立刻竖起来。她刚才骂过钟老师,心想这会儿钟婆娘定是帮腔来了,于是撇开那败下阵去的王蕾,故意望着郭顺喊:“粗人!像根灯竿立在那儿做啥?谨防放个屁也遭人家捡去当黑材料,报功请赏呵!”这是回击钟师母的。因为运动初期钟家写了揭批铁匠“打野”挣双工资的大字报,“哼,卖劳力吃饭,碍谁祖坟上三根香点不燃了?”
“嘿嘿,还不是有人眼浅皮薄,恨我家吃了她祖坟上的刀头鸡!有来有往嘛!”本来是冲着王蕾的钟师母,见郭妈接嘴,便顺势掉转枪口慢条斯理地数落。那是1964年,郭妈硬检举钟师母贪污挂号费买鸡吃,因查无实据,反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害人终害己,”郭妈是吵架的行家里手,哪会听对方骂的内容?只要把对方骂痛算事,“龟儿特务,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钟老师的手一抖,举起的油壶倒了一地油。他慢慢抬起那双痛苦、呆滞的眼睛,示意女人不准搭腔。他怕,怕触动往事,怕往事牵出一长串记忆。不过,这根敏感的神经还是被触动了:那是1947年高中毕业以后,失业近一年了,好不容易找到个交通警察的差事。刚上班三个月,为了一桩私包车撞倒老叫花子的交通事故,他断了公道,被坐私包车的人当众打了几耳光,而且第二天便被开除了……没想到这屈辱的三个月竟成了自己清白历史上的污点。从肃反、反右、社教,直到这次“史无前例”,永远写不完的交代,受不完的审查。至今还随时准备着接受抄家、挂黑牌子、含稻草游街。此刻,他如丧考妣地哭丧着脸,哽哽咽咽地解释道:“交通警察管来往车辆,跟特、特务不相、相干的……”话虽这么说,两个儿子不就因为这“不相干”而考不上高中、进不了国营么?痛苦扭歪了他的脸,他的脚在发软,头在发胀,他站不稳了……
钟师母发毛了,把手中的杯子往院坝中间一丢,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然后顺手拖张圆凳,蓦地跳出屋来,心痛地拖钟老师坐下:“老夫子,这车别擦了!我荷包头还有十块钱,快去皇城坎茶馆泡碗茶,专门听烟花小妹唱段清音!安逸得很,赏她一块钱就可以拉拉手!”
“你!”钟老师起身朝女人跺一脚,仰天一声长吁,又颓然坐下,气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郭妈从小死了娘,父亲吃错药瞎了眼,两爷子相依为命在茶馆里卖过唱,这是她一生中最阴暗的年代。做人那么容易么?谁没有一两桩伤心事呢?稍有良心的厚道人是不会去碰的。如今气头上,钟师母踩了她痛脚,伤了她的心,她眼睛通红,一脸煞白,双手往腰上一叉,撒起泼来:“有种的院坝中间来,不说一块钱,一角钱都干!老娘只当萝卜白菜丢,来呀!”越说越气,她两手往上一甩,扇起风响,一仰头往钟家门口冲去,“不敢来是虾子!老娘自己来拉啰!”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麻木的笑声,也夹杂着“啧啧”、“天啦”、“不像话”的叹息。那个“二杆子”扯扯军衣吆喝道:“走呵,免得溅一身血!”
钟老师吓得钻进屋,双脚直打摆摆。幸亏郭顺铁匠从背后拦腰抱住郭妈:“回去!回去……”
这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吵架,以毫无意义的谩骂开始,各人都丧失了本分和人格,用刻薄下流的语言辱骂践踏对方,结果都付出了痛苦的代价。
郭妈最后使尽全身力气,打开高音喇叭的最大音量骂了一声:“特务、骚货、王八蛋!”因为用力太猛,竟咳嗽起来。
趁这个机会,钟楷文老师从房里伸出头,举起颤抖的手,用那气得蜷曲着伸不直的食指,指着郭妈,也使尽了吃奶的气力骂道:“你是,是王八蛋的平方!”
平方?噫,老夫子骂的啥子新花样?吵架的人、院子门口观战的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小院顿时寂然无声。连刚奔进大门的朱科长也停了脚。
“你,你才是平方!”还是郭妈反应快,边咳边憋出一句。
朱科长那张疲倦不堪的脸上飞闪过一笑,又吓得把“嘻”变成“嘿”一声干咳。
“笑?”郭妈见科长一笑,以为骂平方吃了亏,忙急中生智转移目标,“笑你妈的脚!千刀万剐的走资派哟!”
这年月走资派最臭。朱科长自然罪大恶极,单凭他必须天天到厂里扫厕所就足以说明了。所以,明知郭妈在骂自己,也只能回敬一个不屑一顾的眼色,便钻进自己屋里。接着,他屋里传出收音机“嗡嗡”的交流声。前几天他在做音响,我至今还为他突然爱好无线电、革命歌曲和样板戏感到纳闷。这时,从他那装着八吋高音喇叭的音响里传来方海珍慷慨激昂的唱腔:“查散包,这是一场政治战……狠狠打击帝修反,坚决彻底把仓翻!”这战斗动员,以压倒一切的气势,胜过了小院里大大小小的喇叭。我恍然大悟,心里一亮,可立刻又陷入惘然之中,看着那一张张发紫的、铁青的、惨白的脸;一双双泪湿的、愤怒的、仇恨的眼睛;一个个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神态,我心如刀割,战战兢兢紧闭了门缝,无力地靠在门背后。我那耳聋的妈妈从后门进来了,她真幸福,可以超然脱俗、充耳不闻。可是,她却偏偏侧着头,尖起耳朵细听。然后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踮起脚尖,把嘴附在我耳朵上悄悄问:“又是谁挑起来闹的呀?”
我无可奈何地瞪她一眼,心猛然一缩……突然,经委大楼上那个高音喇叭响了,那气势汹汹的吼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空气也颤抖了……我那受过震荡的神经太脆弱,经不起这般强烈的刺激,脑子开始发胀、阵痛,耳朵发出“嗡嗡”的鸣叫。我知道,再过两分钟,就是撕裂的疼痛!我连忙倒在床上闭紧眼睛,双手捂耳。天哪,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哟?
1980年国庆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