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母亲轻轻推门进屋的时候,强生已经呼呼入睡了。她迅速把门拴上,兴冲冲地走到强生床前,弯腰把手放到强生盖着的被单上,张开口准备叫醒强生。可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只笑笑便闭了嘴,轻轻地离开床前,擦着汗,在桌前一张方凳上坐下来。灯光下,母亲的脸格外清晰:弯弯的娥眉下,是单眼皮的大眼睛,嘴唇小而饱满,颧骨不高但比较宽阔,神态慈祥而又庄重,加上嘴角天生有点上翘,更加显得善良、敦厚。可惜,五十年的岁月在这张脸上纵横交错地刻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此刻,母亲回想起刚才在厂部里和党委书记谈话的情景,情不自禁地默默笑着。终于,她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又走到床前连喊带推地叫醒了强生。
“喂,这次厂里内招三十个人,有你!”母亲特别还补了一句,“真的,党委王书记说的。”那弯弯的眼睛和嘴唇,那满脸的皱纹,无处不溢出喜悦。
“呵!”强生欢呼了一声,哗地坐起来,所有的瞌睡都没有了,一把拉着母亲,“你找书记办啦?”
“找了。还找了劳资科长。他们都答应了。”母亲推开强生脱下的长衣长裤,在床边坐下,“说是马上就办……”
“呵!”强生倒抽一口冷气,目光一下变得淡漠了,“马上?”他冷笑一声,身子一下倒在床档头上。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是在一个异常特殊的历史时期成长的吧,风云突变、反复无常,伪装、空话、谎言……这一切,像化学反应物,影响、改变了我们单纯、幼稚的心灵,强生也不幸被迫接受了一种不应有的世故……只是不愿扫母亲的兴,他默不作声了。
母亲当然懂得儿子,急忙说:“你都二十八岁了,王书记说这次要优先考虑你……”
“嗐,妈!”强生打断了她的话,“比我该优先考虑的人多着哩!大毛二十九岁了,该不该优先考虑?楼上张妈妈家里耍了两个,该不该优先考虑?三幢陈叔叔家两个大人都支援分厂去了,家里耍着的幺妹该不该优先考虑?……”强生一口气背了一长串人,然后,不冷不热地干笑两声,“还有书记、厂长的舅子、老表该不该优先考虑?他们的顶头上司的——”
“你尽翻早先的皇历!”母亲打断强生的牢骚,“王书记说的,过去是吹过些不正之风,去年整党他在大家面前保证了,要洗手洗澡,干干净净地搞‘四化’……”
“你太天真啦!”强生哈哈大笑着,躺到床上,接着,又撑起上半身,摇晃着脑袋说,“中国就是你这样的好人太多,难怪历史要受到愚弄!”
“强生,不准斜着眼睛看人!”母亲神情严肃地说,“人家王书记说的,这回招工名单要先公布,让大家监督。”
“那,我就拭目以待吧。”强生翻身把脸对着墙壁,“要兑了现才算数。你快去睡吧,今天晚上一定会做个好梦!”说完,又转过头,“药在灯柜上,别高兴得忘了吃,一会儿心又跳不动了。哎,妈妈,你的头还晕不?”
“少管我!”母亲扫兴地坐到自己床边,拿起枕边的毛线,编织起来。尽管她很不满意儿子这种腔调,不过,心里还是在盘算,厂里究竟有多少职工子弟应该优先考虑。她一一数着,苦苦搜索,生怕漏掉一个。连对门爱跟几个“操妹”耍的刘二妹,免得她以后学坏,母亲也把她算在优先考虑之列了,还是只算出二十二个。这样,即使只招二十三个也有强生的分儿,何况名额有三十个哩!母亲的心安了,毛线织得更快,思想也活络起来:强生进厂后会分配到哪个车间呢?她下意识地望望窗外那幢即将竣工的楼房,心想要是分到那个超净车间,就不会像我成年累月跟垃圾打交道了。儿子的运气比自己好,碰上国家要搞现代化,新建的车间不仅无声,连灰尘也不会有。他肯定会有出息的,有文化又聪明,身体好,又标致……以后还会有能干的姑娘喜欢……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强生,唉,二十八岁的人了,他父亲像这个年纪,儿子都齐胸口高了……忽然,母亲痛苦地一怔,木然地停下手中的编织,心里狠狠地埋怨自己:要是儿子1970年那次参了军,现在早——唉,这件事像母亲心上的一个疮疤,只要一触到它她就痛苦万分,自怨、自责、自恨、自罪等感情就会一齐涌出撞击着她那颗衰弱的心……
当年,强生报名参军,工人的儿子,雇农的后代,本人表现又好,身体壮实,连感冒都难得,政审、体检合格有余!母亲兴奋地替儿子张罗着,补破衣、破袜,做鞋垫、织假领……可是临到新兵集中的时候,强生被刷掉了!原因是眼睛近视。矫正视力虽然是一点五,但实际只有一点二。
对于近视,母亲不懂也没想过。她只记得强生小时候,眼睛又亮又黑,帮着穿根线,捡起掉在地上的针总是十分麻利。可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使眼睛近视了呢?她痛苦地回想、追忆,终于想起了:强生刚进初中那年,老师家访时说过,家里这盏八瓦的日光灯太暗了。那时,父亲因工伤去世了,母亲才进厂当清洁工,只听强生说看得见就满足了,没舍得花钱去买一盏十五瓦的日光灯……已经过去了六七年,她才明白,儿子的眼睛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坏的!变成一点二,没资格参军了!第二天,母亲把结婚时丈夫给自己买的一条英国花呢裤子送到委托行卖了,买回一盏十五瓦的日光灯。不过,这并没给母亲带来安慰,倒是每当她看见这盏灯,就会惶恐地想到由于自己的过失,害了儿子一辈子……没过两天,母亲听厂里的人讲党委王书记的大儿子眼睛只有零点八,还是参军走了。因为王书记的爱人、组织科长亲自带着儿子去征兵办公室、武装部,“说服”他们硬收下了。这件事给母亲当头一棒,原来,近视眼是可以收的!只怪自己太笨,怎么就没想到去“说服”一下呢?尽管有人告诉她,这个“说服”并不那么简单,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但母亲却固执地认为,对于儿子的前途,自己没尽到责任;对于死去的丈夫,自己就是有罪……
强生已经在说梦话了,他翻身的时候把放在床边的长衣长裤蹬到了地上,母亲的思绪被打断,从沉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忙踮着脚尖轻轻走到儿子床前,捡起地上的衣裤,不小心把衣袋里的皮包抖落到地上。强生又翻了一下身,把脸重新对着墙壁。等他睡停当了,母亲才弯腰拾起皮包。那胀鼓鼓的皮包引起她的好奇,于是,蹑手蹑脚走到灯下,慢慢翻看起来:先翻出一张叠好的纸,打开一看,是什么歌单。她折好歌单放回去,一下发现那层透明的塑薄膜下有张照片,便轻轻抽出来,凑到灯下去看。哟,是个女的!她忙把一只脚跪到凳子上,抬起上身,把头几乎快凑到灯上了,这才看清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强生的女朋友?母亲心里一热,心怦怦跳起来,嘿!都送照片了!她兴奋地拿着照片,手在胸前上下晃了一下,又把照片凑到灯下,看了又看。直到看清楚,记实在,走到街上碰见也可以认出来了……这才重新坐到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原处。接着翻着皮包:一张撕了角的电影票,二两面票,半斤粗粮票,两张买酒的四十一号票……最后一层里夹着两张一角的钱……母亲的脸“刷”的红了,她慌忙地重新翻了一遍,硬是只有这两角钱!那双青筋鼓暴的手无力地落到桌上……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周身上下只有两角钱,怎么陪女朋友玩呀?走累了想喝杯冰水也不够!母亲的心紧缩着,想到儿子偶尔找到临时工做,总是把钱全部交给自己,而自己怎么每月只给他两块钱零用呵!虽然多给他不要,当妈的总该想想办法硬塞给他嘛!每月四十六块的工资,至少可以给儿子六块零用。没想到这一点真是罪孽……这时自怨、自责、自恨、自罪的感情又一齐奔涌出来,她突然感到心跳更快,血流更急了,一阵接一阵的寒气透过全身,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她就这样失神、软弱地呆坐了很久、很久……猛然,她站起身,从裤包里掏出自己那个用小块灯芯绒拼成的钱包,干瘪的钱包里还有三块钱。母亲的心感到巨大的安慰,她迅速抽出那张两块的塞进儿子的皮包,将皮包依旧放回他的衣袋里。一切都会好的,过两天就发工资了,说不定过几天儿子的工作也解决了。她如释重负地微笑着嘘了一口气,扯起衣袖口,抹干眼睛上的泪水,把强生的衣服搭在他的床档头,下意识地又捏了一把那个皮包……
“笃笃笃!”突然传来敲门声。
母亲怕吵醒强生,没敢问是谁,慌忙三步并成两步赶到门口开门。
“哟,你硬是跑得快喃!”嘻嘻哈哈进来了小组长和组里的一个女工,“休息过后我们还酝酿了选车间主任的事。”
“我以为散会了。”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指了一下熟睡的强生,示意她们说话轻些,“会开到现在才完?大家说选谁?”
不需要客气,小组长和那个女工径自坐下。
“选老车间主任当主任,他有经验,人也正派,”小组长是个急性子,张起嘴巴就说开了,“选小段当副主任,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当知青时就入了党,有干劲,有文化,又敢抵制歪风邪气。我看,天王老子错了,他照样会顶。”
“我也要选他们两个!”母亲高兴地说完,迟疑了一下,又问道,“那,支部书记还当车间主任不?”
“没有一个提他,还当个屁!”那个心直口快的女工抢过话头,“不懂生产又不虚心学,瞎指挥!一天到黑只晓得打自己的算盘,他的三个孩子都安排工作了,哪一个不是凭车间拉关系安排的?”
“咳!”母亲淡淡一笑,摇摇头表示这些大家都知道,不用说了,然后岔开话题,“说起安排孩子的工作,刚才我就是想跑快点,把内招三十个人的事告诉强生……”
“哪有三十个!”小组长不以为然地说,“是三十个的百分之七十,劳动局要卡百分之三十。”
“是吗?”母亲吃了一惊,焦急地问,“百分之七十是多少个?”
“二十一个……”
“为什么不是二十三个呢!”母亲失声喊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组长不解地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母亲心慌意乱地看看她们俩,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明天选车间主任吧?我怎么心有点痛,哦,没什么……”
“是说话太多了吧?我看你这几天气色不好,是不是心脏病又犯了?”那个女工问。
“呵,是觉得很累。”母亲喘着粗气。
“你早点休息吧。”小组长站起身,“我们走啦,选谁当主任你可以再想想……”
她们走了,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蟋蟀“唧叽——唧——唧叽”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母亲拴上门,踉踉跄跄回到自己床边,丧魂落魄地呆坐着,思想漫无头绪。少顷,她开口要叫醒强生,可突然感到心里一阵窒息,头脑也昏眩起来,坐立不住,连忙和衣倒在床上,艰难地拉开被子,然后关灭了电灯……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母亲偷偷的啜泣……
第二天清早,当强生带着医务室的医生进屋的时候,母亲还昏睡在床上。
医生给母亲量完体温,开始听心肺时母亲醒了,她想挣扎着起来:“没什么,可以上班,真的……”
“别动。”医生将她按住,“三十八度哩!”
“不去不行,真的。”母亲解释说,“我们今天要选车间主任。”
“明天选。刚才我去替你请假,听你们小组长说了。”强生说。
母亲痛苦地避开强生的目光,不说话了。
“把手给我。”医生吩咐道,“查个血常规。自己有心脏病,应该特别注意……”
“唉——”母亲克制不住,长叹一声……
“怎么?你有什么心事吧?可得严格控制情绪,千万不能激动。”医生站起身,“好,等会儿我送药来,说不定得住医院。小伙子,好好照顾你妈妈。”说着把嘴送到强生耳边,悄悄说,“注意,千万让她心境宁静……”
医生一走,母亲便张大嘴巴喘息和呻唤,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强生,一种严重焦虑的痕迹深嵌在每一道皱纹里……
看到母亲如此颓丧,强生心里掠过一道忧郁的阴影。他揣测,可能母亲又在为自己的工作问题忧心如焚,可是,昨天晚上还很乐观嘛。
“强生,”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只内招二十一个了。昨晚我听她们说的……”
果然!强生心里一惊,可他强忍着把不安与不满压到心底,走到母亲床前,安慰道:“没关系!即使不在二十一个之内,也一定会在七百万大军当中。国家领导人亲口讲的,我信。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了——”他干咳两声,急忙吞下这不自觉流露出的丧气话,“且耐心等吧,无非是个早迟问题。妈,你是不是坐起来靠靠?”
母亲难过地低下头,任强生扶她坐起来,背靠在床档头上,接过强生递来的毛巾,洗了脸,耷拉着脑袋,再没气力说一句话……
强生不安地胡乱拿了一本书,倒在自己床上,斜靠着被子翻着,眼睛却始终在母亲身上打转。是呵,为了自己的工作,十多年来,母亲的心都焦烂了,她疲于奔波,托人、诉苦,甚至哀求……想到这里,像逃避瘟疫似的,强生迅速闭上眼睛,丢掉手中的书,双手紧紧蒙住脸。可是,那逝去的往事却固执地翻卷到眼前来——
一九七六年,母亲让强生穿上新府绸衬衫,亲自带他到厂里。据说在办公大楼那高高的九层楼上,住着厂招工组。这是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的。
强生对这种毛遂自荐绝无奢望,况且吃过多次苦头,所以不愿上楼:“我在这儿等你。”
“你不去让人家看看,怎么招你!先人哪,”母亲推强生,“快走!”
“鼻子都碰塌了,再碰就成‘豁豁’了!”
“没出息!”母亲低声骂道,“有啥法呢?没亲戚当官又没钱上寿,只好硬碰运气!”
……终于,他们到了招工组门口。门虚掩着,传来说话声:
“我们收有特长的,呃,没有‘耍朋友’的,”一个沙哑的声音拿腔拿调地说,“你们,呃,有吗?”
“嘻嘻。”传来两个女孩子的笑声。
“女娃子,会吃零食会打扮,工作几年就要结婚、生孩子,麻烦!”另一个男声粗鲁地说。
“哈哈!”沙哑的声音在笑。
“嘻嘻!”还是两个女孩的笑声。
母亲看看自己的儿子,这么个男子汉!心里一高兴,急忙推开门,把强生拉进屋,自豪地向里面三男两女笑笑:“我的儿子——”
除了劳资科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俩,所有的目光只瞟了一眼,便迅速转开,没人回报一个笑脸。
强生尴尬地想退出去,母亲一把抓住他,顺势在长藤椅上坐下来。
“呃,就是说,”坐在桌边的革委会副主任又用沙哑的声音对两个姑娘说,“有什么特殊的,一般人没有的长处?”
“我会演样板戏。”一个姑娘急切地说完,抿嘴甜蜜地一笑,又做了一个“亮相”的漂亮动作,然后期待地望着三个男人。
“我会搞阶级斗争。我当过群专组长。”另一个姑娘骄傲地说,目光环视一周,然后做作地启齿微微一笑。
“唔,不错!”副主任煞有介事地说完,转脸问强生,“小伙子,呃,你来干什么?”
“来考工。”强生毫不知取悦于人,笨拙地回答。
“谁让你来的?”副主任恨了劳资科长一眼,追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请收下他吧!这么大个小伙子,有牛那样的力气,比羊还听话,今年才二十五岁……”母亲像背书似的请求,“副主任,你——”
“招工的名额有限,况且——”另一个汉子说话了。母亲曾看见他在大会上领呼过口号,他样子鄙俗,说话不修饰,“这几年调进工厂的尽是些和尚——”他笑了,还想说却被打断了。
“小伙子,”副主任沙哑的声音钻进强生的耳朵里,“呃,你有特长吗?有吗?”
强生憋了一肚子气,涨红脸说不出话来。
“他有,”母亲急切地站上前来,“他身体好,气力大,他会出力……”
劳资科长目不忍睹,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他会出力、流汗……”母亲看到那些无动于衷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收下他吧!收下他吧!”随着这哀求的呼喊,她感到一阵窒息,两腿发软站不住,“嗵”一声跪到地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请收、下他——”
“我们不是来要饭吃!我们是要劳动的权利,要前途!”强生愤怒地喊着,扶起母亲,连拖带抱地逃出这个房间……
门“呯”地关上了,传来刺耳的笑声……
多么难忘的、刻骨的记忆!强生猛睁开泪眼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心还在怦怦直跳,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强生。”传来母亲衰弱的喊声。
强生翻身跳起来,直奔母亲跟前。
“要睡,就盖好!”幸亏天色阴沉,屋里很暗,母亲看不见强生潮湿的眼睛,只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免得着凉。”
“妈,你躺下去休息,别管我。”
“唉!”母亲爱怜地摸着儿子的头,“该管的,我倒——管不——了。”好不容易吐完这句话,她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接着,就陷入一种昏昏欲睡、极度衰弱的状态中……
医生送药来了。给母亲打了一针,说是等救护车回来,就立即送到工人医院去,让强生先收拾收拾。
大约十一点多钟,母亲突然清醒了,而且想吃东西了!强生立即冲了一杯浓浓的麦乳精端到母亲跟前,要喂母亲。母亲让强生扶着坐起来,坚持要自己喝。
母亲喝了一口,奇怪地抬头望着儿子,又呷了一点仔细品着味道:“真香,这是什么呀?”
强生高兴地把桌上那个塑料袋拿给母亲看:“叫麦乳精,营养很好的。”他坐在床边,把塑料袋上的说明给母亲宣传了一遍。
“就是有牛奶味,我吃出来了。”母亲微笑地说,“这一袋要多少钱呀?”
“两块钱还用不完哩!”
“嗯?”母亲刚喝下一大口,猛想起什么,难过地嘟哝道,“你,你把——”
“我皮包里的钱!”强生故意神秘地说,“去请医生的时候,我顺便到小卖部去买点藕粉,结果发现我的两角钱生了崽崽……”
“那是给你上街、游公园花的呀——”母亲心里一阵酸楚,泪水又涌出眼眶了,她强忍着说,“强生,趁我还有口气,把你的女朋友带来我看看。”
“女朋友?”强生笑了,“她还没出世哩!”
“莫瞒我了。”母亲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甜蜜蜜地笑道:“照片我都看见了。”
“什么照片?”强生莫明其妙地问。
“你还要假装呀,”母亲有些伤心了,“你……把你皮包给我。”
强生坦然地交出皮包,母亲不接,却指着问:“那里面是哪个?”
强生抽出照片,笑笑说:“上山下乡那年,同学们留下的地址。你拿去看吧。”
母亲接过来,偏把照片翻在上面:“她?”
强生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笑得弯腰驼背,双手捂着肚子:“她是,她是阿尔巴、尼亚的女民兵,阿尔巴尼亚女民兵!”
母亲惊愕地看着强生,又认真看看照片。因为是白天,她看见了枪、船形帽!她失望地喊起来:“我以为她戴的风雪帽,拿着图纸——”她慢慢闭上眼睛,颓然靠在床档头,有气无力地说:“要是你投生在能干的妈老汉名下,就不会,不会——二十八岁的人了,我没能力,误了你!”
“看你!”强生惊恐地扶母亲躺下,“只怪我自己没出息,二三十岁了还依靠你!”
“你有什么错!”母亲激愤起来,只是她已灯尽油干了,只能在心里吼着,“我太笨,我没有尽到——责任。”她微弱的声音吐出后面两个字,就闭上眼,张大嘴喘着气……
强生蹲在母亲床边,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出一口大气。
片刻,母亲睁开眼睛,盲目地、异常冲动地伸手胡乱抓了两把……
强生赶快举起双手捧住母亲的手……
母亲平静了。那暗淡、呆滞的目光留恋地停在强生脸上:“没法、照顾你……”又是那种自怨、自责、自恨、自罪的神情,“我——不行——了——”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妈!”强生极度紧张地握紧母亲冰凉的手,“妈!”
突然——垂危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呢?——反正,母亲的手使劲抽搐了一下(把蹲着的强生拉了一个趔趄),脸上泛起兴奋的光辉,她头脑清醒,口齿清楚,语气轻松地说:“你可以——顶替我——了!”
强生呆若木鸡,仍然死死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慢慢合上嘴,安静地闭上了双眼,脑袋向床外一头耷拉下来……一切痛苦都在她内心深处平息了!再也没有什么更高的奢望了!她那本来上翘的嘴角上,挂着一个庄重、甜蜜、永恒的微笑……
强生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扑通”跪在母亲的床前,失声痛哭起来……
迟到的救护车停在门口……
车间里下班的同志们赶来了。不一会儿,小小的屋子里,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大家默默站着,为这个辛苦一生、善良淳朴的慈母致哀……
谁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屋里进来了两个男人,他们默哀了两分钟,然后一起去扶那个痛不欲生的强生——
强生抬起眼睛,看见了王书记和劳资科长。
“这次招工有你,”劳资科长心情沉重地说,“名单刚才公布了。”
强生一头扑到母亲身上,号啕大哭……
“要是我们先走你们家,”王书记难过地弯腰去扶强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母亲——呵——”他突然惊呼一声,望着母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强生惶惑地抬起头——
原来,那个微笑、安睡的慈母闭着的眼睛正在落泪!两颗晶莹的泪水,带着深厚、凝重的感情,顺着眼角疾速地横穿过鼻梁、太阳穴,滚落到枕头上……
满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妈听见王书记的话了!”强生控制不住的喊声,伴随着狂笑和号啕充溢了整个空间……
1979年9月28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