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天,晨雾很浓。太阳升起很高了,才露出脸来,把金色和温暖一并赠给大地。
早上八点多钟,一个肩背草绿色书包的小伙子走到铁木家具门市部的门口,看见店铺关得严严实实,便靠在吊牌旁边,一面等候店铺开门,一面背诵刚刚学的英语生词和短语。顷刻,他便“溶化”到英语之中了,那么认真、专注,就连隔壁的联合诊所门前排队挂号的人群的移动、病人的呻吟,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偶尔,大概是有个什么单词卡了壳,他慢慢抬起头来,这才让人看清了他的脸:眼睛不大,还比较有神;眉毛不浓,但很黑;鼻子很“棱”,可惜嘴唇厚了些……总之,外表很平凡。看上去朴实、忠厚,就是略嫌瘦削、苍白。此刻,他皱着眉头,凝神思索,捏捏手、敲敲头,左思右想硬是想不出来了,便无可奈何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出一扎英语卡片,刚一翻看,便醒悟地轻轻“哎呀”了一声,然后把英语卡片放回书包里去。就在放卡片的当儿,无意间手触到了一个胀鼓鼓的纸包,他情不自禁地埋头往书包里看了一眼,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显然,这个纸包引起了他的快慰。但纸包里包的是什么,不必费神去猜,那是整整二百五十块钱。
这个书呆子般的小伙子,带着二百五十块钱,星期天一清早跑家具店来,准是要买家具准备结婚的吧?
是的,正是如此。
一九七二年,小伙子离开了父母和两个弟妹,从川东乡下到城里工厂来当学徒工。一九七五年学徒期满,转正定为二级工。二级,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级别。总的说来,一般还是过得去的。不过,请记住他的家在川东乡下,并且是一九七五年前后吃芭蕉根、观音土的川东!所以,他的生活就未免——关于这一点,以后你们会看到的。
小伙子跟中国千千万万朴实、驯良的老百姓一样,慷慨地付出自己的气力、汗水,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他自己并没有更高的奢望,而是在清贫中过着正直、积极的生活。目前,厂里宣布了将要从外国引进一些设备,他第一个报名进了补习班,和很多青年一样,废寝忘食地学习数学、英语。在他看来,新设备来了,理所当然地该我们这一代人出力。
“你把home读成her啦!”后面传来一个姑娘的低语。
尽管姑娘说得那么低,那么轻,却盖过了诊所门口、大街上很多人的嘈杂声,小伙子触电般立刻转过身来,难为情地说:“我的川东土话影响发音……我们中级班那个五十岁的张师傅发音都比我准,还有那个小李,才十六岁,也——”
“别着急——”
“当然,我不会着急。”小伙子去帮姑娘架自行车,“马上我就会得到一个家庭教师的,对吗?”
“去你的!”姑娘取下自行车钥匙,拍小伙子一巴掌,“怎么?昨晚上又钻进新模具里去了?摇头干吗,眼圈都是青的。”
“快弄完了。”小伙子走回吊牌旁边。
“引进的新设备都快来了——何必……”
“总不能坐着等待呀!”
“哼,”姑娘娇嗔一笑,“你总有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一下塞到小伙子手里,“我睡过头了,胡乱洗个脸,抓点糖就跑来了。”接着,自己也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喀嚓喀嚓”咬着吃。
“我早估计到你要睡过头。”小伙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纸包着的馒头,“还不太凉,你快吃吧。”
姑娘早已熟悉这样的关怀,满意地嘻了一声,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和着嘴里的糖一起嚼着,一边问:“你吃了?”
小伙子愉快地点点头,还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肚子,然后深情地望着姑娘。
姑娘也深情地望着小伙子。
片刻,姑娘右手掰下一小块馒头,看看两旁没人注意,便迅速塞进小伙子嘴里,同时,左手举起馒头,自己咬一小口,然后,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小伙子。
小伙子深情的眼睛一眨不眨,仍然望着姑娘,慢慢地嚼着馒头,像是在细细地咀嚼幸福。
姑娘又掰下一小块馒头,忘记看两旁有没有人注意,便又塞进小伙子嘴里,同时,左手举起馒头,自己又咬一小口,那温柔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小伙子。
小伙子深情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姑娘,慢慢地嚼着馒头,像是在细细咀嚼着幸福。
就这样,他们重复着这个吃馒头的最佳方式,享受着青春、幸福。
看到这一对天真无邪的恋人,过路人既惊喜、又羡慕,禁不住向他们亲善地笑笑,又赶快走开,生怕打搅了他们。
小伙子感到有人注意到他们了,便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轻声说:“钱带来了。”
姑娘快乐地“嘘”了一口气:“总算凑齐了!都怪我妈,硬要我们买……”
“别说傻话!床、桌子、板凳、柜子这些都是我们必须用的。你妈是个老工人,跟那些讲排场、爱慕虚荣的小市民根本不同,她只让我们买这四件必须用的哩!”
“也是!我妈就是好。”姑娘天真地眨眨眼,笑着说,“你总有理!不过——”她的脸比六月间的天气还变得快,愁云说来就来了,“这两年,你太艰苦了。”
“没什么!”小伙子若无其事地说。
“没什么?”姑娘张大眼睛,“你还说没什么!我昨天仔细算过你的账!”她翘着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看!你的生活还不艰苦?”
小伙子接过纸并不看,笑着说:“你也一样,结婚用的铺笼帐被和这两年的衣服、裤子全都是你一个人张罗。”
“可是,你是小伙子!小伙子把什么都戒了!这——”
“只不过戒了烟罢了。”
“屁!”姑娘把剩下的一点馒头全塞进小伙子的嘴里,不安地掉开脸,嘟哝道,“还戒了早饭,戒了、戒了——肉……”
“我都成宝光寺的和尚啦!”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你也说得太过分了。有时候晚上加了班,早上起不了床。”
“那,吃肉的时候呢?是不是得了感冒要忌油?”姑娘眼圈一红,忙把眼睛转向远处,伤心地说,“还笑!你以为我不懂,看看我记的账单!”
姑娘一把抓过小伙子手中的纸:“看嘛,每月收入三十八元五角,寄回家十五元。”
“七七年以后只寄十元了。”小伙子说。
“但是,每月存十元钱买家具从七七年以后就改存十五元呀!”
“反正,剩下的我全吃伙食了!”
“剩下的?剩下的只有十三元五角!”
小伙子不做声了,他心里感到一种微醉的热在往上涌:别看她在唬我,那是心疼我哩!
“十三元五角的伙食,零用!”姑娘真的心疼了,“星期天上我家还要给妈买点糖果什么的。”
“有时是你给的钱呀,你——”
姑娘忍不住咬了一下嘴唇,把一个苦笑给吞了下去:“你呀,太——”
“现在好了。”小伙子是个憨厚人,既不善于撒谎,又不会说话,见姑娘难过,忙从书包里翻出一封信来,“你看,乡下来信说,去年家乡已初见成效,每家分了粮,政府又拨了返销粮,副业也开始搞起来。我爸妈信上叫我们不要寄钱回去了,这样,每月我们就多十元钱收入。你看信嘛。”
姑娘推开信,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呀,哪来多收入?是少开支嘛。不过,逢年过节我们还是要主动寄点钱回去,目前,乡下怎么也比我们困难些。”
小伙子感激地一笑:“真是个孝顺媳妇,我父母要见到你,不知会怎么心爱你哩!”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伙子趁机拉拉姑娘的衣袖,轻声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姑娘抬起头来。
“那十元钱不寄,我们是不是把它存起来——”
“不存。”姑娘果断地说,“我已经想好了,那钱专门给你改善生活,前两年你身体太亏了!反正,现在东西也好买了。”
“你听我说,我想存起来买——”
“只准买鸡、买肉、买蛋!”姑娘恨了小伙子一眼,转过身,用背对着他。
“你听我说,”小伙子绕到姑娘面前来,着急地说,“只存半年……”
姑娘嘟着嘴,爱理不理地:“不存!”
“真的,我,我想买一台收音机。”小伙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姑娘嘟着的嘴松弛了,立刻变成了一弯新月:“收音机?”
“好吗?”
“好!我们学英语很需要!”姑娘激动起来,“只要发音准了,写起来也不容易出错,再说,还能听数学讲座……”
小伙子高兴得一个劲地搓着手,对着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体贴入微、这么思想一致的情人,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白了。
……
不知不觉间,家具店开门了。这一对小爱人进了店铺。
最时髦的各式沙发气气派派地摆在中间;豪华的带穿衣镜的大立柜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出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塑料木纹面的各种桌子、柜子,富丽堂皇……这一切,华丽的成套的家具把整个店铺装点得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立刻招来了许多顾客。
这一对小爱人在一个有大穿衣镜的柜子前停下来,欣赏着柜子上精致的雕花……
“咦!这是今天才摆出来的!我天天上这儿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中音的赞叹从后面传来。
“妈,我真想买这种柜子。”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接着说话了。
我们这对小爱人从穿衣镜里看到后面站着三个人:那个穿橘黄喇叭裤、军便服、留着长长鬓发的男青年定是男中音;那个穿黑喇叭裤、鹅黄紧身毛衣、留着披肩发的女青年定是娇滴滴;剩下一个头发擦得光光亮亮的胖老太婆,当然是丈母娘啰!
“想?你们挣多少钱?”丈母娘恨了女儿一眼,转脸斜视男中音,“哼,谁让你要自由恋爱个二级工呢?”
“这能怪我吗?”男中音气鼓鼓地说,“七五年定级到现在还拿二级!粉碎了‘四人帮’也不快点给我涨工资!”
“就是!不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就现代化了吗?”娇滴滴发表了自己没头脑的“意见”,还扁了扁嘴……
我们这对小爱人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眼色,姑娘推推小伙子,两人赶快离开了这三个人。
“难道现代化会从天上掉下来!”姑娘低声嘟哝了一句。
“这么个‘大医院’!”小伙子又回头瞟了一眼那三个人,“包括各种‘伤病员’在内都得医治……”
说着,两人走到边上的较普通的家具跟前,商商量量,很快就确定了,小伙子掏出纸、笔,立刻开出了清单:
双人床一张:9700元
三屉桌一张:5200元
简易平柜一个:6500元
方凳四张:1800元
其他:1800元(买锅、碗、泡菜坛、蜂窝煤炉等)
合计25000元
小伙子把这张清单递给姑娘:“刚合适。”
姑娘接过清单,仔细看了一遍,把眼睛转向平柜,没有吱声。
“我去缴款。”小伙子伸手要清单。
姑娘迟疑了一下,不肯给他,接着,陷入沉思。
小伙子不解地看着她……
姑娘又看了看清单,再把眼睛转向平柜,思索片刻,下决心似的捏一下小伙子的胳膊,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平柜不买了。”
小伙子把头向前一倾,非常认真地看着姑娘的眼睛。
姑娘微微一笑,有点得意地望着小伙子,故意不往下说。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更何况爱人的眼睛!
小伙子从姑娘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冲动得一把抓住姑娘的手,大声说:“把那笔钱先买收音机吗?”
姑娘眼一眨,头一昂,有点陶醉地说:“你,满意吗?”
“当然!我还可以把小组里那两个初级班的小伙子喊到我们家来听!”小伙子高兴得涨红了脸,“不过,你妈妈会不会嫌太简单了?”
“我去跟她说。”姑娘毫不犹豫地说。
“她跟刚才那个老太婆不同——”
“就是,等以后——”姑娘说到这儿,一眼瞥见了那些豪华的家具,高兴地说,“国家富了,我们也能用上那样的家具的……”
两个小爱人欢天喜地缴了款,开了票,又逐一把几件家具搬到一起……心心相印的爱情多么美满!他们的脸上都放着光彩哩!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板车借来。”小伙子一边擦手,一边把书包递给姑娘。
姑娘把自行车钥匙给了小伙子,便转身去看这些属于自己的家具,欣喜地摸着它们,检查着有没有脱漆、碰伤的地方。
突然,有几个人喊叫起来。
姑娘回头一看,准是什么病人晕倒了。联合诊所门口马上围了一堆人。
“让让,我进去喊医生。”
“快把他扶起来呀!”
“他头上好多汗呀!”
人们七嘴八舌,忙乱着……
出于好奇心,姑娘朝人堆慢慢走去……是谁?什么病?——天!这不是他吗?姑娘不顾一切地推开前面的人,用手肘撞开左右的人,挤进人堆,猛蹲下去:“你这是怎么啦?”
小伙子揉揉眼睛,微笑着,缓了一口气,宽慰她说:“没什么,只是眼睛突然黑了一下,现在没事了。”说完,便好强地要站起来。
姑娘抓住小伙子,不准他动:“看,医生都来了。”
“请让开一下。”医生和护士挤进人堆。
医生先摸摸小伙子的脉搏,又听了听心肺,并认真端详了小伙子苍白、汗湿的脸,接着,用手掰开他的下眼皮……
一切都明白了!
“准备100毫升葡萄糖,静脉注射。”
“是!”护士走了。
“医生,”姑娘焦急地问,“什么病?”
医生看了姑娘一眼,高声说“哪位同志帮忙扶进注射室去?”然后,转过身同情地说,“贫血,加上休息不好!”
姑娘先是一愣,接着眼泪扑簌、扑簌地滚落下来。她追上一步,扶着小伙子,伤心地说,“都怪——”她咬紧嘴唇,跺了一脚,用一种固执的声调,在小伙子耳边哽咽地说,“不管怎么样,从下月起,你每天喝半斤牛奶,不然——”
“看你急的!”小伙子把姑娘扶着的那只手抽出来,绕过去挽着她的手,乐观而自信地说,“最困难的时刻就要过去了,目前,我们再咬咬牙,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1979年春节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