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雾!天地在一片神秘的朦胧中。
小鸟甜丝丝地“叽叽”“喳喳”;偶尔,不知名的鸟“呵——”一声长啼,树枝上,雾气凝聚,水珠慢慢地滚落下来,“嘀——嗒,嘀——嗒”打着叶片儿……
这充满着运动,洋溢着生命的朦胧世界!
雾气弥漫、游动,渐渐地扩散开去……迷蒙中,一轮金红的圆盘高高挂在天空了!它慈爱地用温柔的眼光俯视大地;以无以数计只热烘烘的手摩挲着冷冰冰的万物,于是,树儿,花儿,草儿摇摇曳曳,隐隐约约地露出笑脸来。绿树丛中,医院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也依依稀稀可辨了……
十点钟光景,两个年轻人跟在穿着雪白衣衫的医生、护士身后,簇拥着滚动的担架床,进了内科第五病房。大家七手八脚,把一个骨瘦如柴,衰弱得不能动弹的老太婆搬到九号病床上。
两个小护士踩着轻急的踤步,忙碌着……
医生翻阅从急诊室转来的病历,温和地对两个青年说:“请在走廊上稍候。”然后弯下腰,把听诊器伸进老太婆的衣服里。
两个焦急的年轻人紧盯医生,见他匆匆走出病房,又急切地走进办公室,姑娘不安地捏捏小伙子的胳膊。
护士抬来木架,挂上输液瓶。
“情况不太好,”医生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吧。”
“怎么?”姑娘紧张地抓住医生的衣袖,“老太婆活不了啦?”
医生打量着两个年轻人:“你们不是她的儿女?是——邻居!”他晃晃手中的病危通知书,“请通知她的亲属,赶快,她时间不多了。”
小伙子面有难色:“她只有一个儿子,1963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北去了。通知他,恐怕也来不及了。”
“她老伴呢?”医生瞅瞅病历表上年龄六十五岁那一栏,问。
“新中国成立前夕,随国民党军队去台湾了。”姑娘激愤起来,“她孤苦伶仃,执著地等待,等待了三十多年!等待什么呢?前不久,那老头——在台湾又成了家,举家辗转回来了,并没有想见她!”
“那是因为她病重了,怕她精神受不了,说等她病好后再见面。”小伙子补充说。
“他也没迫切要求呀!之冷漠……”姑娘顶撞道,“可惜婆婆那么善良而慈爱,却孤老一生!”
医生呆望着九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婆,内心涌起一股敬重夹杂着怜惜的冲动:“快把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老头找来吧。”
“让他来加速老太婆走向坟墓?”姑娘立刻抗议,“给那负心人超度自己灵魂的机会?”
“既然她那么执著……他对她或许是最后的慰藉哩……”医生忧郁地拍拍还不谙人情世故的年轻姑娘,用长者命令的口吻说,“快去吧!她太衰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快去!”
小伙子悟到了医生良苦的用心,眼睛一亮,抓过病危通知书,说:“老头根本不知道她的等待。连我们在她眼皮下长大,也还不理解这种等待……医生,感谢你!”他向医生深深一鞠躬,拉着姑娘的手,“我们一定把老头找来!”之后,双双进了病房,悄悄向老太婆告别,依依不舍,胜似亲生儿女。
老太婆安详,泰然,跟所有孤独者一样,笑容下有一种凄楚的神采:“你们,疼爱我,照顾我,像亲生儿女一样——”她张开的嘴没合拢,浑浊的目光呆滞地黏住天花板。少顷,轻声说,“请把我玻璃板下,我儿子全家人的照片带给我,真想他们——呵,千万别写信告诉他们我病了。他们忙,有两个孩子上大学,经济也窘迫……”
过顶的秋阳,扫荡了雾气,把骄艳的金光向周遭抛洒;
撩得人脸面痒舒舒的飞絮,在空中飘扬;
空气醇香扑鼻,令人欲醉……这个饱含着收获的喜悦,衰败的忧伤,孕育着成熟冲动的季节!
九床的老太婆气息微弱,双目半睁半闭,仿佛沉浸在秋日的微醺之中。
十床的年轻小媳妇午梦初回,静望树影移动,似乎在品味浓浓秋日的慵倦。她的小爱人下了早班,提着一副象棋,踮着脚尖,轻轻走进病房来。
小媳妇笑盈盈地盯着象棋,猛地坐起身。
立刻,两人拉开了战局。棋子激烈地敲打棋盘,“啪”“啪”声划破寂静……
四点正——规定的探视时间到了。医生阴郁地走进第五病室,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神清气爽的老头……
医生整理着九床老太婆的被单,望望输液瓶的滴嘴,向身后刚进屋的老头点点头,然后默默地退出病房。
老头快七十了吧,白苍苍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笔挺的蓝华达呢中山服一尘不染;矍铄的目光,瘦长的脸,轮廓分明的五官,带着一种世俗的飘逸。他不知所措地呆立着,用陌生的目光审视老太婆……终于,眼光停留在左鬓下方的一颗黑痣上,像是寻觅到了往日的蛛丝马迹,他的背顿如弯弓,目光黯然呆滞:她,就是当年那个素芳——我的前妻吗?
那张粉脸呢?除了粉脸,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如今也只剩下满面枯黄,以及岁月蛮横戳上的沟沟壑壑、纵横阡陌了……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皱巴巴的脸,空洞的脑子骤然感到自己也衰老了,禁不住凄然长叹一声,沮丧地呼喊起她来。
老太婆全然不知,这种僵直长躺,几乎使人怀疑她还有呼吸。
他紧张地走近输液瓶,一滴药水缓缓落下来;过了很久,滴嘴上才又挂着一滴,它懒懒地聚集着,下坠着,慢悠悠往下滴,慢得揪心!这并非万有引力,而是生命的引力!但生命已经垂危。何等匆忙而狭窄的生命呀!他颓唐地坐到凳子上,再一次呼喊:“素芳!”
“素芳”像一只遥远的手伸到老太婆心灵深处,拨动了松弛的心弦,沉闷地“叮咚”一声,她在混混沌沌中茫然自问:“谁?很久没听到这种呼喊了,陌生得如此熟悉,谁呢?”快睁开眼睛,多沉重的眼皮呀,费好大的劲!
一个白发老人?形象模糊不清。她盲目地望着——焦距急速调整,散乱的目光开始清晰……终于,眼光一束,一道光亮般投射到老头脸上——棱棱略钩的鼻子,多么显赫!她陡然震惊,病意全无:是他?是他!她的手慌乱地摸索,哆嗦不已;瘪瘪的嘴唇频频翕动,牵动发丝颤动,好不艰难,她喊声“国光!”便泪如泉涌……
国光,国光呀,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又看见你那张——那张英俊的脸哪儿去?你还唱黄河吗?还拉刘天华、阿炳的曲子吗?
她喉咙发干,完了!思绪恍惚迷离,像老家那条无名的小溪,浅浅水中,慢慢转悠着的薄薄的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刚刚旋过来,又倏忽翻卷过去,抓不住任何一瞬!她神思奋飞却又一片空白……她的双手又慌张地摸索,她要撑起身来,要认认真真地瞧他,要听他说话,要……
“躺着吧,别,别动……”老头从两个年轻的邻居那儿知道了她的一切,心情沉重地说,“离开了生养我的故土,三十多年来,报国无门呵……如今,我带着——”老头略一迟疑,搓搓手,继续说,“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
她顺从地躺着不动,一滴欣喜而惆怅的眼泪沿着眼角悠悠地从深陷的眼窝里,翻进鱼尾纹的坑窟里,磕磕绊绊摔碎在洁白的枕头上:“就知道、就相信,你是——爱、爱国家、爱人民的……”
他惶惑地无措手足……
沉默。
“将——军!”十床小媳妇的欢呼打破了病房的寂静。
“不,我不跳马!”小爱人懊恼不迭。
“好汉不吃后悔药。”小媳妇以手护棋盘。
“知错即改真好汉嘛!”小爱人嬉皮笑脸推开小媳妇的手。
老头的眼睛飞快地落到远远的棋盘上。
“为了提高你的兴趣,饶你一步。”小媳妇脆生生的哈哈声在第五病房回荡,那年轻生命与勃勃朝气极富感染力。
老太婆张开眼皮,注视下棋的一对,生命与活力何等魅人!他年轻时候也是棋迷,迷得发痴!哟哟,屋里已响起国光焦急的声音。
“快,用车去挡!”老头俯身凑近棋盘,一副力挽狂澜的架势,“唯一的出路了!”
小媳妇冷冷一笑,乜斜一眼老头。
小爱人动手飞相,气呼呼说:“送死?”
“嗨!”老头像自己走错棋似的难过,“一步棋差全局错呀!”
还那么年轻呀!老太婆忍不住笑了。一动棋子,他全部的智慧和热情就显露出来了。坐在棋盘前他会忘记一切……她的脑子异常清醒,眼前浮现了一件往事:那天,她正在临产的阵痛中挣扎,他却死死钉在棋盘上。婆婆喊他一遍又一遍,他嘴里应着,却用棋子把棋盘敲得山响,满脑子尽是“杀着”。又急又气的婆婆扇了他两耳刮子,他眨眨眼,可能是听见了她的呻吟,恍然明白自己要当爸爸了,这才从“疆场”上撤下来。送她到医院,等不及医生消毒,孩子呱呱坠地了。医生问起孩子的名字,他瞅一眼红糊糊的儿子,仿佛看见的是棋盘、棋子,竟然不经思索,脱口而出:“棋……”
往事清晰浮起,看来,往事并非如烟呀……
“输了不是?”老头愤愤地埋怨。
“你来试试!”小爱人把输棋的怨气倾注到自己咄咄逼人的眼光里。
也许,老头正盼着小爱人让位,他才不计较什么眼光呢,竟然毫不客气地坐到棋盘跟前。猛然,他记起自己是来看望垂危的前妻的,便慌忙离开坐凳。一别三十多年了,该跟她谈谈自己颠沛流离、希望破灭和回归的周折;该问问她的艰辛、她的病和棋儿一家……他坚定地舍弃棋盘站直身,不安地望着前妻——却碰到她鼓励他坐下的眼色,这样的眼色!他慌乱而胆怯地垂下眼皮:“我们叙叙别后情景吧。”
只消看见他从凳上站起身,她就满足了。让棋迷从棋盘前走开,等于让酒鬼放下举起的酒杯,得多大的毅力呀!她由衷地笑了:“我病好些了,还有时间。我喜欢、喜欢、喜欢看你下棋,就像多年以前一样……”
他无地自容地摇着头,甩掉这厮杀的游戏吧!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跌坐到凳子上,满心羞惭,不敢正视她真诚的眼睛。咬咬牙,可怜巴巴地:“只、只下一盘,就一盘——就一盘……”到底还是屈服在自己可悲的软弱下了。
顷刻,他便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忘记了她,忘记了自己……
她静静躺着,平心静气专注他的脸,像读一本珍藏多年的书。书页发黄,斑斑点点犹如虫蛀……冥冥中,一道朱红漆的木门出现了……
他提着藤箱站在门口,瞟一眼睡着的儿子,略一停顿,轻声说:“我是爱国、爱家的……当然,离开了国和家,或许就是奢谈爱……但请相信我、我,我自觉词穷……好吧,永远感谢你给我的许许多多……”微微一鞠躬之后,他转身出门,快步如飞,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他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那么坚决。
她望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宽阔背影,心在绞痛,被什么撕扯,捣搅……
他走了!他还会回来的吧!或许——
她觉得台湾不过是中国的一个省,就算是出一趟远门,对旅人说句祝福的话吧。她急忙跨出门槛,双腿战栗,张大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就只能在心里酸楚地重复着“一路平安”……她相信人追求完美的天性不会泯灭;相信他会坚持自己的信仰,苦苦地寻觅……
他回来了!多么漫长的寻觅呀,付出了自己的大半个生命!这是使她剪断乱麻般的感觉!
她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与棋盘,在那儿,小小棋盘的六十四个空格里,有他的预谋、他的果断,他设置陷阱、他拼搏驰骋……看他一皱额、一扬眉、一咬牙、一哼声,紧捏棋子高高举起,却又举棋不定的样子——她像在读一首烂熟于胸的诗篇,像在欣赏一段深藏脑海的音乐……
时光一秒、一秒移动着。太阳被金红的云彩簇拥着,懒洋洋挂在西天,阳光落到第五病房的阳台上来了。
“赢啦!我。”小媳妇欢呼起来。
“再来一盘。”老头沮丧苍老的声音。
她一惊:他输了?!黯然失神的眼睛朝他看,仿佛见他在一围一围地萎缩,不堪憔悴……他艰难地摆弄棋子,颤巍巍的手慢吞吞的缺乏自信;脖子上青筋鼓暴,瘦脸上皱纹全部要掉落似的趴着;白苍苍的头发——没一丝青的,全白了!在生活的棋盘上,他定然屡遭败北!海外逃亡,受人冷眼、歧视、欺凌,岂能逃脱厄运?她心急如焚,躺不住了,急于找一个支撑点,坐起来,似乎这样便可以支持他,助他一臂之力……他敲打棋盘的声音好响呀!跟当年输棋盛怒的时候一模一样。极度的不安侵扰着她,她太了解他那种好胜后面的虚荣了!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一个年轻女人,他会以为耻辱斤斤计较的……
这不懂事的小女人!怎么忍心挫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时光一秒、一秒地移动着。太阳终于沉甸甸地落进自己的窝里去了。夕阳的余晖伸进阳台,爬到老太婆的床头上,向她投去缠绵的一瞥……
“如何?”老头自鸣得意的声音。
老太婆一喜,即将挽回败局啦?她瞪大双眼,只见老头右脚不停地拍打地面,使周身有节奏地颠簸着;左手托腮,大指头在耳门口合拍地抓搔;眼睛直勾勾地勾住棋子般一眨不眨,那种动物般的侵略本性,从获胜中得到发泄的满足……当他把一个棋子高高举过头顶,用一种征服者的眼光睥睨年轻小媳妇的时候——
“赢啦!”老太婆激动得大声喊——可惜,她大气下陷,发不出任何声音,语言失去外壳了……
他赢了!他重新回归了!她为当年的丈夫找回了自己,而欢呼而幸福而激动,这却窒息了她自己,她那松弛的皮肉失去最后的弹性,连笑容也无法展开了——
“她、她怎么了?”那一旁观战的小爱人突然发现输液瓶的药水不滴了。
老头立即惊呆!他顿时诅咒自己可鄙的冷漠,懊丧地冲到她床前,忙不迭地呼喊,匆忙中,掏出两个邻居要他带来的照片,塞进她瘫软的手里:“儿子全家,他们也来看你了!”
“儿子全家,也——”老头的这句话带给她无限柔情……
“他回来了!他也看到儿子全家了!”她浑浊的目光一闪,死而无憾了!抬抬手,示意自己的衣兜——
他俯下耳朵,听她说:“给、我们儿子的……”
像是天意,“我们儿子的”带着一种神秘的启示,老头自惭形秽起来:我有这个资格吗?多么宽宏的恕!掏出一封信,遗嘱?这是她给儿子的遗嘱!他仰天长叹一声,用颤抖的手急切地展开:
棋儿:
当你读着此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原谅我的独自离去……我死后,三天之内邻人们会将我火化,骨灰交火葬场处理。一切都不用你操心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你、媳妇、孙子都必须做到:要多多地爱,爱国家、爱事业、爱朋友、爱邻居、爱你的父亲——他也曾是热血青年,理解他的信仰,相信他对祖国的爱会使他寻找到应该怎么爱;他不曾爱过我,但他对我很好。记得他给我煮的菠菜豆腐汤,我最爱吃!
只要爱存在,世界就有希望。
棋儿,接受妈妈最后的嘱托,最后的希冀……
母亲芳字
信纸悠悠飘落在她僵直的身上。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脑袋耷拉下来,阖上眼皮,泪水一滴、两滴、三滴落在她雪白的被单上。忽然,他睁开泪眼,熠熠闪烁的眼光投向她,冲动地俯身抓起她枯槁的手,仿佛要抓住她开始逝去的生命似的,接着,又失望地轻轻放下去。如是几遭,全身不住战栗。短暂的人生、无限的哀思,必然的死亡、永恒的爱……涌进他的脑海——四十多年,他第一次屈服在这个平凡而博大的灵魂前,虔诚地把她枯瘦的手紧贴在自己惨白的脸上。扑朔迷离中,死者的余热透过他全身,他感到了自己的良知,萌生出一种深刻的悔悟……
仿佛远远地飘来一种天籁般的声音,像一道光辉,照耀他的灵魂:
不是为了庸碌的烦恼
不是为了金银
也不是为了战斗
我们才在人世上降生……
是为了灵魂和创造
为了甜蜜的声音
和向上帝乞灵
把嘴凑在她耳朵上,喃喃自语般:“我终于回来了!我赢了!”
忏悔,能觅到天堂的大门!天堂的大门在哪里?其实,天堂在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心里!
她半闭的眼睛里,僵直的瞳仁突然转动了一下。这是她弥留之际,感应到他终于摆脱一切羁绊,结束了疲倦的羁旅,找到自己的归宿回来了,而留下的不朽的眷恋。
伟大的残阳奉献出最后的光和热,慷慨地烧红了天空。
一抹血红的光辉洒满死者全身,像一面鲜红的旗,覆盖着她娇小而不凡的躯体,仿佛老天特意为她举行的隆重而庄严的葬礼。
那迟归人站在床前,披挂银丝的头颅深深低垂,沐浴血红的光辉,格外灿烂夺目、肃穆、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