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叶哼道:“你在打什么歪主意,一看盯着我看?”
我说:“没。瘦不了得永远在骚动,吃不胖的有恃无恐。”
蓝叶玩笑说:“瘦只是一念成佛的决心,而胖则是刀山火海的勇敢。”我的脑子像被电了一下,这种感觉转瞬即逝。蓝叶说的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听过,但我仔细回忆却找不到这句话存放在哪里。可能是另外一个时空传来的讯号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走到宾馆外面买吃食,回来的时候却被一个男人拦住了。
他:“你好,我想找个人陪我聊聊,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我:“方便,你说吧。”
他:“我最近总有种奇怪的想法,我觉得我只是来地球观光旅游一次。你或许会觉得我疯了吧,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的记忆中,同类都是一种能量,可以演化为任何东西。我跟一家宇宙旅行公司签订了合同,我想到地球来体验生活。于是旅行公司就用飞船把我送到地球来,为了更好的体验生活,我的记忆被封锁了。只要我在地球上死了,旅行公司就派飞船来接我回去,旅行公司的飞船就是你们说的陨石流星。”
我觉得这个人看多了科幻小说然后走火入魔,所以我就顺着他的说法问:“你的记忆不是被封锁了么,你是怎么想起这些事的?”
他:“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没多久之前,我出了一次车祸,然后好像灵魂出窍一样看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那些被封锁的记忆渐渐渗透到我脑海中。”
我:“那你找我是想做什么?”
他:“就是想找个人分享我的想法,看看有没有认同者。因为我的反常情况,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我虽然不介意,但一个人好孤独,我想找到同类。”
说完话,他向我致谢并离开。这时,我才恍然记起,我已经不是那个答疑解惑,谈笑风声的木师了。男人在深夜里远去,说不定会在哪个地方死去,然后回到他的世界。我抬头看着天空,星光闪烁。
我回到宾馆的时候,蓝叶正躺着摆弄通讯仪。蓝叶抢过我手头的零食,我则坐在窗前看着天空。蓝叶快把东西吃完的时候,一颗流星终于滑过。我抓拍流星的轨迹,然后将图片分享到网络上,起名为归途。
蓝叶问我为什么要把流星取名叫归途,我把刚才的事说给蓝叶听。蓝叶又问我为什么没有去阻止那人的死亡,毕竟我已经看出了那人想死的迹象。我解释说,人各有生死,终有归去的那天,他选择了一种他认为合理的方式解读死亡,那就让他在合理中归去。
蓝叶不再说话,而是在微博上写着,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别为我担心,我只是走的合理。然后她就打了个哈欠,在床单上翻滚了两下便闭上眼睡着了。我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依然柔软到销魂。
我坐在床边,单手滑动着通讯仪的屏幕,看着网络上的分享。
“然而你懂得生命的时光越来越短,能真正进入心里的人越来越少。曾经根深驻扎的,也慢慢剥离了根系,浮出了属于你的生活轨迹。在某次习惯性的告别之后,也许就真的再也不见,从此再无任何交集。又有谁没有经历过这样来不及告别的告别呢。越来越珍惜起身边的人,那些为了你甘愿停下脚步陪伴的人。或者,我们终其一生寻找的,不过是那个甘愿为你停下的人。”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看完这两段文字,我给薇小姐发送了一个平安的短信,然后关闭了通讯仪。我在蓝叶的肚子上轻轻弹着,然后将手抽出。我躺在蓝叶的身边,听着她轻微的呼吸,然后在她的呼吸中休憩。
第二天,我在蓝叶咯咯咯的笑声中醒来,我的手还按在蓝叶的肚子上。蓝叶说,好啊,你吃了一晚的豆腐,我肯定会跟薇姐姐打小报告,除非你用美食贿赂我。
我想了一会,这个小镇还真有一种好吃的东西,或者说是我真心觉得好吃的东西。早餐店随处有卖,桑椹莹汤。煮饭时把多余的沸腾的热水舀出,然后往热水里加入桑椹和少许的盐,甜津津的。小时候,每到夏天,总在可怜兮兮站在早餐铺子前要央求店里的老板给我一碗。依靠着乖巧可爱的模样,好心的老板总是愿意给的。我突然警醒,这些日子越来越沉湎于过去的回忆,好像是要跟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一样。虽然我心里这样想着,但丝毫没有停止对过去的追述,至少在见到张琴之前不会。
我带着蓝叶去吃早餐,然后要了一碗莹汤给蓝叶。我自己是不敢喝的,我怕破坏了它在我脑海中留下的美好印象。果然,蓝叶也不喜欢喝,她说酸甜有余而回味不足,不是人生旅途中的好菜。哈,只要扯上人生扯上生活,好像人人都能装点小成熟小深邃。
我们找到了新的学校,像是一座四面高墙的城池,围困着想飞的梦想。
我曾经看过这么一段话:“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高中的课堂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眼睛眯成一团。我告诉同桌,我做了个好长的梦,同桌骂我白痴,让我好好听课……”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地要重回这段惨淡的日子,并且以为是幸福。
八月,学校里仍然还有人,补课的那些人。我记得我读书那会是不用补课的,而且大家都很反对补课。我们一致认为这是在消磨学生意志,认为这是老师另类的赚钱手段,事实上,就是。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补课竟然成了一种特权的象征,人人都以能找到老师补课为荣。我猜肯定是这样的,先是有位家长偷偷请了老师给孩子补课,然后孩子的成绩突飞猛进,然后这个家长就四处炫耀,接着其他的家长就问其中的秘密,最后所有的家长都知道原来是补课还是有点作用,于是贪心的老师就正大光明地办起了补习班,于是愚蠢的家长就高兴地把孩子推进了一个又一个火坑并认为这是为了孩子好。
我们来的相当早,于是我就坐在校门旁观察那些来补课的学生。仿佛就是约定好了一样,在校外门还有说有笑的孩子一进校门就变得死气沉沉。我向每个走过的孩子说早安,他们先是疑惑接着欣喜,我知道他们在欣喜什么,他们都把我当成了老师。被压迫久了,还有比一个好老师更让人欣喜的事么?
我守候在门口,期待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过,然而没有。蓝叶问我还要等到何时,我答不出来。我想了片刻,找了个理由支开蓝叶。我想一个人在这座城池里闲逛,旧地重游也好,怀念过去也罢。
一座执着火炬的女神塑像在校园里耸立,我走近它的身旁抚摸着底座上的铭文。我至今还能背得出这段话,每一年新生入学都必须把这段话背下来。
“非青铜之巨像,双踵践踏,征服两地。犹顶天之神女,浪拍夕照,火炬高擎。是离人之亲母,无垢眼眸,凝矗归航。沧桑古地,执史之荣耀。繁繁新城,端今之怜悯。吾将誓守,灯火之永明。困顿者直通天堂,流浪者直归家乡。”
年少时总觉得背诵这些毫无意义,今天才恍然如初醒。我玩味着文字的含义,向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让我意外的是我在这座凉亭边上发现了一簇竹子,更让我意外的是竹子上刻着所多的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某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某某某,某某某我们要分开了舍不得……我甚至还在竹子上找到了十年前的痕迹,那是我自己刻上去的,七根弦上一颗心。这些竹子历经数载,记录了太多的情深义切与悲欢离合。
一只机械蝉飞落到我的肩头,鸣叫了两声又飞远了。我把玩着核桃,看教室里摇头晃脑朗读着的少年。他们正在一步步走向机械化,当然,也正在成长为老师与家长心目中的好孩子,老师和家长不就喜欢这种听话但有情绪机器么?
我正在想着,一只遥控小飞机撞到我的头上,飞机上绑着一张卫生纸。我把纸条取下,上面写着:有缘人,我想和你聊聊天,上课好闷。今天老师要求全班换位子,我再也不能看着她了。老师怕我们早恋,男女不能同桌。还有一张纸条在机舱内,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我聊聊吧,我看你傻坐着好一会了。
我从机舱内找到一团纸,然后四处找可以写字的东西。遥控飞机飞起,绕了几个圈之后便不见了,过了一会又带着一根铅笔回来。我到处张望,他明显能看到我,可是我却怎么也看不见他,
我在纸上写道:你们老师不怕出现更严重的事故么?
他:?
我说:出柜。
他:?
我:出柜,同性。你们老师叫什么名字,这么蠢。
他:你也觉得蠢是吧,她叫张琴。
我拿着纸条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中企盼的人终于出现了,却是以这种方式出现,而且我还骂了她蠢。等等,为什么我不可以骂她蠢?
他:跟你说一个有趣的事,有一回没交作业,组长帮我隐瞒,被老师发现,我去罚站,接着老师开始批评起组长来了,说,你这样做是害他呢,你以为他以后会感谢你吗,他以后肯定会恨你的。老师刚说完,我就在外边来了一句,感谢啊,为什么不感谢。
我:我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可惜我没你勇敢,而且很虚伪地迎合老师。
他:没什么啦,很正常的。她以为别人都怕她,整天拿我们出气。
我:怎么回事?
他:还能咋样,在家里被老公欺凌了呗,于是就到学校来逞威风。看她一介女流,不跟她一般见识。身高常函数体重幂函数站着是五阶完全图躺着是梅氏三角形,被她吓死的人数能排个斐波那契,人生处处都失败广度堪比朗兰兹纲领深度像π一样永无止境,拉格朗日插值恒等式都换不出她光明的前程。
我:你说话挺有趣的,这些知识不像是中学生会有的,而且说的这么夸张,你们老师真有这么可怕?
他:我天天上网看书,跟天南海北的人聊天瞎侃,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张老师那人就那样,听说年轻的时候漂亮有才,而且也是这学校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了大学之后又回到这学校来教书,最后相亲嫁了个有钱的老男人。
我:看来你对你们老师挺关心啊,知道的这么多。
他:谁关心她啊,她老公和我爸爸是生意上朋友,她老公那人特爱炫耀,她就像他买来的装饰花瓶。
我:你这么小娃懂的挺多的。你在干什么?你同桌呢,你喜欢她啊?
他:那当然。我在看小说啊,我同桌对我不错啊,天天借作业给我抄,又是个难得的美女,又不虚荣,而且愿意陪我说话,声音轻轻的。
我:那你好好珍惜啊,谈次恋爱可不容易。
他:我珍惜有个屁用,她也不会喜欢我的,追她的人一大把,我算什么,学习不好,长的也不够帅,又矮。
我:你家里应该挺有钱的吧?
他:有钱有个屁用,那是我爸的,跟我没半点关系,说到我爸我就来气。有缘人,你说依法纳税是不是正确的。
我: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有一回,我听到我爸和一个神秘的人聊天,他们在说什么逃税的事情,我上课虽然没听,但也知道逃税犯法,我看你肯定知道,所以问问你。
我:那倒未必。逃税有两种,一种叫逃税,一种叫官方许可逃税。前一种叫犯罪,后一种叫圈养。
他:怎讲?
我:前一种,官方抓到就罚,基本都是小企业。后一种,官方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上是大企业才有的待遇。目的就是把企业养大养肥,然后一举吃掉。
他:怎讲,不懂?目前看来,我家属于大企业,很怕。
我:你想想,逃税既然是犯法的,那想要逃税成功是不是就需要官方的人配合,这个配合难到就不需要贿赂之类的?更重要的一点是,既然跟官方配合上了,官方就掌握了逃税的证据,只待有一天官方饿了,官方直接亮证据,到时候一切就都落入官方嘴里。
他:厉害。我回去跟我老爸讲讲。
我:不用了。 我都懂得的道理,你老爸肯定知道。
他:那他还犯傻冒险?
我:为了你们。
他:有缘人,谢谢你了。不聊了,没纸了,最后剩一点要留着上厕所。
遥控飞机转着圏,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哪,我问。向前,我答。我便向前走,走到空旷的操场。一件红色的球衣挂在单杠上随风轻轻摆着,这是哪家的孩子昨天忘了拿走,回家少不了一顿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