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薇小姐的对面,端详着她的模样,我突然发现她也不是如想像中的那样美丽。薇小姐扬起头看着我,然后微微笑。其实薇小姐还是很美丽的,我想。我错开她的眼神,张望着别处。
毫无重量的电子书在我手中翻阅,那些细腻的纹理比纸质书更有手感。我摩挲着页面,凹凸不平的文字不停地向我传达着它们的渴望。
生之所持重者,初之执念为你。
吾沉吟于东苍大山海泽,摇臂而水倒汲,抬眼则云飘息,低首有天落雨,启唇掩风声稀。
吾端笔,水拓其影,云印其形,雨描其透,风,忽止。
暮年黄昏,惹满回忆。
东苍山之静兮,英雄血泪。东苍水之妙兮,美人迟暮。
眼为尘事所蒙,见不得日月之辰光。然,尝忆起九鼎天山,蔚蓝一如你颜色。
起笔,落笔。起笔重峦叠障,落笔孤寂无依。
这是一本小说的开篇,我头一次在电子书上看到这样的开篇,现代人很少会写这样文绉绉的东西了。我解读着作者想要传达的意思,一点点地被故事吸引。等我从书中回过神的时候,窗外灯火阑珊。薇小姐依然埋头阅读着,时不时喃喃自语。我拿出手绢将挂在她眼角的泪拭去,读书真是件美事。薇小姐放下书,我们起身回家。出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我意外听到有人在低声地念“生之所持重者,初之执念为你”这句话,我也喜欢这句话。读书真是件美事,总有人会与你一拍即合。
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办理好阅读正要进去,薇小姐不小心和她相撞了一下,双方微笑着各让一步,小姑娘急冲冲就进了阅读室。大学生目前大概分为两种,一种叫普通的,一种叫特立独行的。普通的都在宾馆,特立独行的都在图书馆。
“你上学的时候经常去读书吗?”我问。薇小姐回答道:“那当然。我看过的小说全是图书馆里找到的。”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着聊着就回到了家里。吃饭,洗澡,躺着。男女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只会发生两件事,一件事叫协同努力达到巅峰,另一事叫做其他。
薇小姐侧躺着玩通讯仪,我把手伸过她的脖子,她舒适地枕着我手臂。
我问,你小时候有没有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去,然后特别害怕死亡?
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
我说,我就有,我还小的时候,睡梦中突然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看不到亲人朋友,看不见这个花花世界,彻底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络,我就无端端的害怕,我害怕这个世界把我遗忘,然后我就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你有思考过活着的意义吗?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没有,我活的很轻松,只是简单的过完这一生,有人疼有人爱,不会饿着也不是冻着,躺下能睡着,起床会微笑,想购物的时候有闲钱可用,想去旅行就敢抓着背包去往目的地。我没有思考过活着的意义,我也不害怕这个世界把我遗忘,反正就这样活着呗。
薇小姐所描述的生活让人可望而不可及,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许诺要给她这样的生活,但我自己却有很多东西还没能看开。至少,我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好让这个世界能把我记住,我太害怕被人遗忘,我太害怕被人轻视,我太害怕少了我这个世界会变的很无趣。不过呢,终有一天我会含笑离开这个世界,正如薇小姐说的,反正就这样活着呗。
薇小姐突然激动地说:“快看,苏小瑾那丫头发微博指责你了,引起大轰动了,你要出名了。”
我凑到薇小姐跟前,分享她的屏幕。苏小瑾的微博这样写道:奴隶制并没有被废除,只是改为每天八小时了。这条微博已经被转发了17万次,近10万条的评论总结成一句话:老板,我们想不工作就拿工资。
我这个给出高额工资的老板在这些网络用户的转发中被传唱成了吸血鬼的始祖,恶魔的先锋,地狱的来客,甚至有人诅咒我是脚底长脓疮的吊眼僵尸怪。这些人的想像力拿去写作肯定会成为人民喜闻乐见的故事,可惜了。我狠狠地向薇小姐声讨苏小瑾的恶行,薇小姐只管哈哈大笑根本没把我的气愤放在眼里。
算了,我还是做的别的吧,还有邮件没回复呢。我打开通讯仪开始查阅邮箱里的信件,105封封未读。我每天都会把收件箱清点并对重要的或是有缘分的信件进行回复,在薇小姐正式走进我的生活之前。一个有着好习惯的男人总是在寻找一个能把他所有好习惯拿走的女人,我这样想着。
我侧眼看了一下薇小姐,然后马上把精力投入到邮件中。
“参加了一门‘如何克服不自信’的课程,结果挂了。哎,我就知道自己过不了……”一封不自信的邮件。这封来信让我想起了一个患有重度拖延症的病友,于是我回复道:“我一直没去阅读那本名叫《如何治疗拖延症》的书。”
我打开下一封邮件,上面这样写道:“我听到了太多对你的溢美之词,以至于我一直认为你已经死了。”这一定是我的竞争对手发来的,只有同行才是这样赤裸裸地仇恨。我本来不想回复的,但邮件的底部偏偏插入了一幅苍蝇舔糖块的图片。你可以污辱我是苍蝇,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但我最恨别人污辱糖块了,我一定要为糖块正名。
按照我以前年少气盛简单粗暴的脾气,此刻心中就应该奔腾着千万匹气喘吁吁的问候对方家人,然后气壮山河地开始用长句子井喷了: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而我无语凝噎了半天,只是含泪回了一句:“你妈的,大哥,我被您感动了,我错了,叨扰您了啊。”
薇小姐把通讯仪放在一边,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放下通讯仪说道:“磨炼心性。”
薇小姐说道:“有一对情侣,他们高中开始相识,彼此相爱,大学去了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有一个杀人狂,专杀恋人,他们成为了杀人狂的牺牲品,他们被绑在机器上,一分钟腰部的刀会撕裂腹部,生还的办法是一个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胜方生存。如果换成是你我俩人,你会出什么?”
“出布。”
“为什么?”
“因为统计学上说先出剪刀的胜率大。”我说,“你以后和人猜拳先出剪刀就好了。”
“算你有良心。”薇小姐亲吻我的额头,然后才说,“我们万一真遇到这样的事,就一起出石头,好不好?”
“不好。”我说道,“我们为什么不用可以活动的那只手先给对方解开绳子?”
薇小姐把通讯仪拿出来,指着屏幕对我说道:“都怪这该死的故事,我都被变的笨了。”
我把薇小姐压在身体正面,低声说道:“多数人聚集到一起之后,整体的智商只会无限趋近于零。”我故意吐着粗气,薇小姐不停的眨着眼睛。
“睡觉。”薇小姐命令道。
静谥的夜晚,炫烂的早晨。
“我昨天做梦了。”薇小姐自顾自的说,“我梦到我们真的被杀人狂魔绑住了,两只手都绑住了,只能轻微的活动。依然是那个石头剪刀布的游戏,我们说好一起出石头的,结果你出了剪刀,我出了布,我吓醒了。你为什么要出剪刀?”
我的嗓子很疼,很痒,我好像是生病了。明明昨天才去医院检查过的,一定是医院感染到的病毒,我虚弱地想着,耳边响起了薇小姐的话语声。我很想回答薇小姐的问题,但我一张嘴就觉得一阵火辣。
薇小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是故意不理她,依旧自顾自的说道:“你一定是害怕我会出布对不对?你想活着,你想被这个世界记住,对不对?你不想跟我一起去死,对不对?”薇小姐一连说了三个“对不对”,一声比一声难过。
我坐了起来,靠在床沿。我努力地向薇小姐展示我的虚弱,她依然没有注意到我异常的脸色和滚烫的体温。生病的痛苦不在于虚弱,而在于不知道向谁展示虚弱。现在我觉得更痛苦,因为那个人就在我眼前却不知道我很虚弱。
我连连咳嗽,一声比一声气唏,额头上满上汗珠。薇小姐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她把那个无聊的问题丢在一边,手忙脚乱的给我量体温,烧水,买药。不停的咳嗽让我的肺部肌肉震荡,疼痛一点点从胸部扩散。薇小姐抱着我,但我不敢侧身,一侧身就感觉肺要被挤压至爆,我尽量平躺着。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一直枕着薇小姐的大腿,也不咳嗽,也不发烧,肺部虽然隐隐作痛,但也算不上什么大碍。薇小姐见我醒来,对我微笑着说早安。我问几点了,薇小姐看了通讯仪说九点半。
我利索地洗漱穿衣,然后拉着薇小姐出门吃早餐。薇小姐一直很奇怪我怎么好的这么快,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直发烧,把病毒都烧死了吧。过马路的时候,薇小姐突然闭上眼,我牵着薇小姐的手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和她亲吻。薇小姐紧张地张开了双眼,又悄悄地闭上。我也闭上眼,静听周围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这不是催促,是恭贺。
走过斑马线,我问薇小姐是否还是纠结石头剪刀布的事,薇小姐说早就不想了,一个梦而已。真难得,我竟然碰上了一个还讲些道理的女人。同样的早餐铺,同样的早餐,不同样的陪伴。
已经快十点钟了,泰晓她们已经在广场上等急了。2011.6.3,平安喜乐。
我到广场的时候,广场上坐着一些人。这些人不说话,也没有大动作,都是安安静静的。我从人群中找到韩哥,他和家人围坐在一起。我坐在韩哥不远处,我叮嘱女人们尽量不要大声说话,也不要抱怨。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烈日当空。王初明显受不了这些沉闷的气氛,更受不了这样的天气。我便让她四下活动,她倒是乖巧地买了一箱水和一大堆零食。静坐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我们连午饭都没有吃。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静坐,今天是什么纪念日吗?”王初问。
“有一段不能说的故事,或者说是已经不存在的历史。”韩哥解释道。
“我知道,我知道。”小野突然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这个日子,有一个暴君挖坑把学生都埋了起来,还烧了很多很多书。爸爸和叔叔是读书人,所以就会来这里静坐纪念。爸爸,我说对不对?”
韩哥抚着小野的头连连说道:“小野说的都对。”
“没听过。”王初说道,“不管是学校里还是课外读物上都没听过这段历史,我才不信呢。”
“这是上一个时代的历史了,我们的历史里是不可能记载的。”我说,“我们所有书面的历史距今都只有111年,因为在111年前整个世界发生了剧变,我们的前辈与当时的官方,呃,当时可能叫作统治者。反正就是我们的前辈与当时的官方进行了协商,两方互相妥协,大家一致决定把过去的历史遗忘,人类走进新的纪元年。”
“当时发生了什么?”王初继续问。
“众说纷纭,现在遗留下来的关于过去的记载除了口述就是少数得以保存的纸质书,所以对于111年前的事我也说不准确,毕竟口述可以做假,纸质书也有故意歪曲的可能。有人说当时很多国家起了大冲动,统治者互相攻击。也有人说是一种可怕的病毒要把整个人类都毁灭,出于保全人类基因的原因,大家一致决定把受感染的人驱赶到一个集中地区,然后人道毁灭。更有人说是外星科技与我们接触,然后我们战败投降。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国家是什么?”王初又问。
“一种划分概念,以地域的形势将人分隔成不同属性不同类型,以便他们互相攻击互相诋毁的一种邪恶概念。和我们现在用的时区一样。”韩哥解释道,“我们现在的很多文献偶尔会出现这些名词,但基本也快被遗忘光了,这是件好事。”
王初问“那我们要找回那些失去的历史么?”
我答:“不用,失去的历史是找不回来的。首先,一切的与之相关的记录都几近消亡,纸质书被焚烧就是为了防止历史被流传。第二,随着知道那段历史的人死去,那段历史就没有了见证人。第三,官方重塑的历史几乎找不到破绽,我们的后辈只会活在这种虚假的历史里。第四,这种历史也许不是虚假的,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