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首时代,一切教法渐备,至清凉益为完备,兼其才智卓伦,大可综贯佛法,而建立一完备之中国佛学系统。可惜者,以其专弘一经,虽判释全藏佛教,而仍侧重于专弘扬己宗,排斥他宗。至对于佛教中世出世善法及小大性相显密等,未能组成一各如其分齐的安立。
复次,二宗历代祖师,皆各重自宗主观,而尚缺平视等量之客观的精神和态度。换言之,即对于释尊教法未能平等的观察和组织。因此,以今观之,反不及西藏宗喀巴菩提道次第之组织圆满。对于全部佛教既未能有圆满完善之组织,故结果只成为一家之学,一宗之义,而与他宗不能容摄也。
又天台于四教各论断证位次,其实圣教论中,只有小乘与大乘各别之教理行果。于藏教之上,另立通教之位次,于别教之上,另立圆教位次,及说四教之菩萨位次与佛果等,皆无确实根据。而贤首五教,更仿四教为各别之断证位次等,皆只可自成其说,而不能以佛法之根本圣教为衡量者。故吾人今后应从全藏佛教,更为根本的研究。
(第四章)禅台贤流归净土行
中国佛学,一向称为台贤禅净,或禅净台贤;意谓台贤为教义,禅净是行门,故作如此分列。现在根据中国佛学分占的时代先后,次序为禅台贤净。因为此处讲的禅,不单是后来禅宗的禅,而是佛教传入中国最初即注重修禅的禅。由中国佛学所重在禅,依此重禅之特质,而演变为台贤的教义,后来又汇归净土行,故成为禅台贤净的次第。盖中国佛学重心,从开始到今,一直在禅;而天台教观盛于陈、隋;贤首教观盛于唐初;宋、元后禅台贤俱衰,余流汇归净土而转盛。兹溯念佛禅为净土行之滥觞,分四段来讲。
(第一节)依教律修禅之净
念佛就是修禅,故有所谓念佛禅。不过依教修禅,起初是安般禅和五门禅,而念佛禅的兴起,要稍微迟一点。依教修心禅中的念佛禅,是净土宗的根源,这是无可疑的,这就是现在讲的依教律修禅之净。此又分三节阐述之。
一、无量佛刹
汉时支娄迦谶译出《般舟三昧经》,般舟即“一切佛现立在前”之义。此一切佛,也就是阿弥陀佛,因为阿弥陀佛译为“无量”,“无量”与一切是相通而不相违的。故说一切佛立在前,即阿弥陀佛立在前。在五门禅里说,多贪众生修不净观;多嗔众生修慈悲观;多痴众生修缘起观;多散乱众生修数息观;最后多慢众生修无我观,也有说为多障众生修念佛观的。平常说三宝,说六念,也都是佛列在前。众生生死流转,烦恼业障深重,而佛则已功德清净圆满,故以此清净圆满功德,可以对治众生的惑业重障。我们如依佛陀的功德庄严为加持,即易生起归向清净佛刹之心。即密宗亦由念佛观发生,因为密咒等于佛名,都是果上的功德。以佛果的依正功德为归向,即演成净土宗,摄佛果依正功德为自己,即转为密宗。
《般舟三昧经》所说的念佛,是念一切佛无量佛,念佛的相好、功德、法性。由此念佛的功德成就,即可感得一切诸佛皆现在前。以佛果依正功德为观,不但是《般舟三昧经》说到,如观佛相好功德海等,其他经论亦多有其义。如《法华经》中说:“临命终时,千佛授手,十方净土随愿往生。”这就是说,只要念经中的诸佛功德,即可感得诸佛前来接引。此所谓十方诸佛,就是无量佛刹的佛。这无量佛刹,修念佛观的众生,都可以随愿往生。
二、弥勒内院
在中国佛教史上,远在慧远以前就有修弥勒净土的。弥勒净土,就是兜率内院。虽十方诸佛的净土皆可往生,而弥勒内院最为切近,因为它就在娑婆——本土,而且在欲界——本界。故从《弥勒上生经》翻译出来以后,道安法师即专修此法,而求生兜率内院。印度来华传教的高僧,亦有修此法门者。唐时的玄奘与窥基,以弥勒净土为行持及依归。后来主张弥陀净土的大德们,多说弥勒净土不易修且不易生,或说不及弥陀净土殊胜。如智在的《十疑论》,道绰的《安乐集》,迦才的《净土论》等,都如此说。加以开示弥勒净土的经论比较少,修者亦不多,所以类、基以后,弥勒净土即不大盛行了。而弥陀净土,则恰巧相反。不过,他们的辩论,都是从生兜率天而论,不是对于弥勒内院说的。若从内院说,如《弥勒上生经》说生兜率内院者,皆是发大乘心而不退转的。且说有三品修,如有犯戒而忏悔者,临命终时弥勒亦来接引。华严普贤行愿导归极乐,法华普贤劝发亦指归内院。故弥勒净土法门的不流行,不在胜劣或难易,而是唐以后的修者少,宏扬者少的原故。
三、弥陀净土
《般舟三昧经》中说的一切佛,也就是无量(阿弥陀)佛。《无量寿经》,于汉魏就已有翻译。故在慧远法师以前的僧显神师,已由修习禅定,见阿弥陀佛而得往生极乐。但真正念阿弥陀佛求生净土的宗风,创于庐山慧远的莲社。慧远法师的德业,本不限于净土,如翻译经律,宏扬教义,修治戒定,及守护僧制等。但约创莲社于庐山来说,中国净土宗的初祖,却非他莫属。当时的莲社中人,六时行道,一意西归,如刘遗民著有《净土发愿文》,王乔寿曾作《念佛三昧诗》,远公序云:“念佛三昧者何?思专想寂之谓也。思专则志一不分,想寂则气虚神朗。又诸三昧其名甚众,功高易进,念佛为先。何者?穷玄极寂,尊号如来;体神合寂,应不以方。”他极力赞叹念佛三昧,但此种念佛三昧,不同后来与禅别行的专称名号的念佛,也是观佛相好、功德、依正庄严的。如远公定中三见净土,即是由念佛而得的三昧境界。故远公以前,虽有五门禅中的念佛禅,但专以念佛为修禅的,则创始于庐山莲社。
“依教律修禅之净”,即远公所谓“功高易进,念佛为先”者是。盖当时以念佛观为诸禅观中之最高者,所以念佛即是修习最上禅观。修持者都精依教义,严遵戒律,如慧远法师至死不饮蜜浆等,与后来脱离教义戒律之达摩禅不同,所以说为“依教律”。又既以念佛为最高之禅观,故不同于后人以修禅为难行道,别重持名念佛的净土为易行,所以说是“修禅之净”。
这种即是修禅的念佛法门,由庐山莲社便风行于南方,后由昙鸾法师又弘传于西北。但昙鸾已开别禅的兆端,故修禅的净,正以远公为代表。慧远法师以后,至唐初之善导,尤力事宏扬,朝野从化。于是这种法门,不惟普遍于全中国——中国人几至以“阿弥陀佛”四个字代表整个佛法——而且播及于高丽、日本、安南等地。由这样看来,就可知道华文佛教区和其它文字的佛教区大大不同。如藏文教区里佛陀的代表,是“唵嘛呢叭咪吽”而不是“阿弥陀佛”;巴利文区的锡兰缅甸等,不但没有修行净土法门的,连“阿弥陀佛”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这种净土法门,可以说完全是由中国倡行的,是华文佛教区的特殊标帜。故讲中国佛学,不能不讲到净土行;而净土行之弘传者,尤不能不说到慧远法师。
(第二节)尊教律别禅之净
从不立文字、不拘律仪、专以无相无名悟心为要的达摩禅风行以后,禅者不尊重教义与律仪,而修净土(此下皆约弥陀净土言)者则皆流为尊教律,而别异于禅的净土行了。此时的净土行,已与慧远法师者异。慧远法师等认念佛为最高禅观,故此念佛即修禅;而此期所修净土,则别异于禅,不但力斥禅宗之禅,即其余依教律所修诸禅观,亦皆简别为仗自力的难行道,而独以净土法门为依他力的行易道。总之,此尊教律别禅之净之“别禅”,不仅反对达摩禅,而又示别于其余的诸禅定。
关于这一类净土法门流下来的著作,以昙鸾法师的《略论安乐净土义》为最早。论明西方净土非三界摄,净土二十七种庄严,九品往生,解释“胎生”疑义及十念往生等,皆系依三经一论而立义者。
其次,有道绰法师的《安乐集》。绰师比天台智者稍迟,后昙师数十年。原是讲经的,后因慕昙师之风,转归净土。他特别注重持名念佛,教人用豆记数以念佛名。他在《安乐集》中分十二门,第三门即根据龙树菩萨的《十住毗婆沙论》而辨难行道和易行道,确立净土教义的宗本。西方净土离娑婆世界十万亿土,且又是极乐净土,娑婆人欲生西方,岂非很难?道绰在《安乐集》中,很巧妙的解释,祛除这样的疑惑。他以为娑婆世界是秽土中的最后,而极乐世界是净土中的最初,后、初相接,所以往生不难。我在北京讲《普贤行愿品》时,依《华严》所说娑婆一劫为极乐一日夜义,说极乐为净土之初。等到阅道绰法师的《安乐集》,始知不期而一分相合。绰师在《安乐集》里,又引大阿弥陀佛偈,多有非今无量寿佛经所有,似另有别本。又第十二门中,引《十念往生经》甚详,而这些经文都是现在所不传的。智者的《观经疏》、净影、慧远的《无量寿经疏》,亦出于此时。
唐时,与怀辉同为善导门人的怀感法师,著《释净土群疑论》,共有七卷。立说广而细密,且常涉及相宗教义。与怀师同时的迦才法师,著有《净土论》,亦多依相宗立义。这几种书,对于净土教义,讲的都很深细。怀感法师宗本道绰、善导,如说西方净土非三界摄等。迦才法师却随自意发挥,如谓西方净土亦容是三界所摄。这因为若就佛果讲,虽是无漏非三界摄,而就所摄众生讲,则可是欲界摄。二师同用相宗义,主张亦略有差异。
上来就教义的顺次讲,故先说到怀感、迦才;若就时间上讲,善导为早(日本以昙鸾、道绰、善导、怀感、少康为支那五祖),是唐高宗时人。故中国以善导为二祖,继有三祖承远,四祖法照,五祖少康,皆以感应神异著于世。
善导为净土宗之光大者,为中国最推崇之祖师,即在日本,亦以其为净土宗之主要人物。据僧传所记,善师见绰师的净土九品道场,喜云:“修余行业,迂僻难成,唯此法门速超生死。”遂勤笃精修,昼夜礼诵。后至京师(即西安),激发四众,恒长跪朗诵佛名,非力竭不休。不念佛时,即为人宣扬净土法义。他教人专持佛名,不须作观。他以为“众生障重,境细心粗,识飏神飞,观难成就。是以大圣直劝专称名号,正由称名易故,相续即生。若能念念相续毕命为期者,十即十生,百即百生。”后来专持名号之念佛法门,即奠基于此。他又教人临命终时,相助念佛往生法,叮咛恳切。故善导法师实为中国净土宗风范之确立者。所著《念佛镜》,为宋杨杰及明莲池等所推重,以于净土教义,确有精要的发挥。
善导法师的著作,除《念佛镜》外,还有《观无量寿佛经四帖疏》、《观念阿弥陀佛相好功德法门》等,说到观想念佛的修法。可知他亦兼观想,不过提倡时偏重持名罢了。
从昙鸾法师以后,即有净土三经一论疏,道绰、善导等承之,便为净土宗的根本教典。而日本净土宗、真宗等大学,莫不尊为净土宗学。尤其是善导法师的《四帖疏》等著述之于净土,犹智者著述之于天台。
与善导同时,还有窥基法师,著有《西方要决》与《弥陀通赞》。《西方要决》与《弥勒上生经疏》义,每有不同,故有人怀疑此书不是窥基作的。
其时,高丽的元晓法师,到中国来,虽专弘贤首宗,而于净土法门,亦曾著《游心安乐道》以赞扬之。
日本所传净土宗的中国祖师,昙鸾为初祖,道绰为二祖,善导为三祖,怀感为四祖,少康为五祖。少康为五祖,与中国净土宗同,但前面的几祖,却与中国的所传不同。
少康法师是善导法师后一百余年的人,在洛阳白马寺见有经函放光,检视之即善导的《净土发愿文》,因之就往西安礼善导法师的祖堂,感得善导法师现身空中劝导,遂专修净土。并遵示至浙江新定,初以钱诱小儿念佛,后以念佛一声即现一佛之灵异,受化导者甚众。临终时,口中念佛出光,见光者为真弟子,必得往生。后人多谓其为善导法师的再来。少康本系直接遥承善导者,但在中国后代的推尊上,却与善导二祖之下,继以承远三祖,法照四祖。
承远法师,由宋石芝宗晓法师的《乐邦文类》,叙列为净土宗第三祖。承远与善导,本无如何渊源,而列之为第三祖者,盖以其苦行念佛,精诚感通,从化者极众之故。教义方面,无可稽考,但知其为南岳祝圣寺的开山。
法照法师本为修禅定者,因在定中见到西方佛座前有一褴褛僧人,询知为南岳承远法师,因至南岳,礼以为师,转修净土。后代宗皇帝奉法照为国师,遂推遵承远,封南岳为般舟道场,故后人礼祖师时,称为三祖般舟承远法师。
比善导稍后,有一位慈愍法师。《宋高僧传》谓:“释慧日,唐高宗永隆二年生。出家后,见义净回国而有感,遂至印度。开元十年返长安,为玄宗说法,赐号慈愍。善导、少康,异时同化。”可知慈愍实为唐时净宗之重要人物,第以著作遗失,故后人对之不甚明了。日僧小野玄妙在所著《慈愍三藏之净土教》中云:“然我慈愍三藏,为伟大之净土祖师,而后世一部分净土教徒,举昙鸾、道绰、善导、怀感、少康五人,称为支那净土五祖,而不列慈愍三藏之名,盖以同一净土宗,而慈愍三藏之净土教,与善导一流之净土教不相容耳。”此举日本净土五祖,不以慧远法师为初祖,又无承远、法照,而中国则并昙鸾、道绰、怀感皆未列入。盖中国净土祖师,是依宋朝宗晓法师所推定的。宗晓以慧远为初祖,以善导、法照、少康、省常、宗赜继为五祖。《净土指归集》则以善导、承远、法照、少康、永明、省常、宗赜为七继祖。然明朝蕅益等,亦有议其未周者。要之,净土宗之被列为祖师者,大抵依其弘化之功为标准,非前祖后祖之有何传承关系。元朝大佑法师依宗晓所传,以宗赜为八祖,则易宗赜而以莲池为八祖者,殆又出之明清之际。兹因小野之论,乃附述净宗诸祖之所传,有异如是。
慈愍法师留学印度时,曾感观音菩萨现身说法云:“汝欲传法,自利利他,莫过西方极乐世界弥陀佛国。乃劝令念佛诵经,发愿往生,到彼国已,见佛及我得大利益。汝自当知净土法门胜过诸行。”因之即决定专修净土,回国后,唯以净土法门自行化他。不过,慈愍法师并非但持名号者,虽认念佛为诸三昧之最易修者,亦兼综教律禅行。故于偏执《金刚经》“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等义者,曾有详晰之评论。且持论多依唯识教义,故谓无相是依理言,事上则有因果;果位上无相,因位中有相;圣证无相,凡心有相:《金刚经》之说,乃遣遍计执耳。此可见慈师之深明唯识义,故见解与善导法师稍有不同。在他的《慈悲集》里,大斥离教律之禅,而赞扬依教律之禅,并谓依教律之禅与净土一致。故慈师为禅教一致、禅净合行、净律双修者。净土固为仗他力之易行,但念佛并非废除余行,故慈愍在《慈悲集》中,曾谓:“圣教所说,正禅定智,制心一处,念念相续,离于惛掉,平等持心。若睡眠覆障,即须策勤念佛诵经,礼佛行道,讲经说法,教化众生,万行无废。所修行业,回向往生西方净土。若能如是修习禅定者,是佛禅定,与圣教合;是众生眼目,诸佛印可。一切佛法等无差别,皆乘一如,成最正觉。”此所说义,与善导所倡专持名号异,颇同后来之永明。但此仍是尊教律别禅之净,而未是永明透禅之净,盖尚在力斥宗门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