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一个人的偏见,然而八百年来竟成为“天理”,竟害死了无数无数的妇人女子!又如宋儒罗仲素说: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这也明明是一个人的私见,然而八百年来竟成为“天理”,遂使无数无数做儿子的,做媳妇的,负屈含冤,无处申诉!所以说“以理杀人”酷于“以法杀人”。
戴震因此提出他的“理”说。理即是事物的条理,分理。
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一)
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八)(“以秉持为经常曰则。”——三)
不谬之谓得理。疑谬之谓失理。(六)
在人事的方面,理即在情之中。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二)
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三)
人伦日用,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四)
他所谓“理”,总括起来,是:
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四一)
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区以别焉,无几微爽失,则理义以明。(《原善》中,四)
古人曰理解者,即寻其腠理而析分之也。(《与段玉裁书》,《年谱》页三四)
依他的说法,理即是事物的条理,在事情之中,而不在人心之内。人心只有血气心知,心知只是可以求理的官能;用心知去寻求事情的条理,剖析区分,至于无差失,那就是理。科学家求真理,是如此的。法官判断诉讼也是如此的。人生日用上的待人接物,谋合理的生活,也是如此的。
理学最不近人情之处在于因袭中古宗教排斥情欲的态度,戴学的大贡献正在于充分指出这一个紧要关键。
周子《通书》曰,
圣可学乎?曰,可。
有要乎?曰,有。
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哉!
戴氏引此段,加上评论道:
此即老、庄、释氏之说(他说“老、庄、释氏”,即是泛指“中古宗教”,全书一致如此)。朱子亦屡言“人欲所蔽”,皆以为无欲则无蔽。有生而愚者,虽无欲,亦愚也。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之失为私不为蔽。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疑当作者)实谬,乃蔽而不明。
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与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气,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
老氏所以言常使民无知无欲。彼自外其形骸,贵其真宰。后之释氏,其论说似异而实同。宋儒出入于老、释,故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张横渠“访诸老、释之书累年,尽究其说。”朱子学禅最早,见李延平后,复回到释氏,至四十岁左右,尚说“为他佛说得相似。”)
《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少又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疏证》十)
这里的历史见解是很正确的。宋儒以来的理学挂着孔教的招牌,其实因袭了中古宗教的种种不近人情的教条。中古宗教的要点在于不要做人而想做菩萨神仙。这固是很坏,然而大多数的人究竟还想做人,而不想做神仙菩萨。故中古宗教的势力究竟还有个限度。到了理学家出来,他们把中古宗教做菩萨神仙之道搬运过来,认为做人之道,这就更坏了。主静去欲,本是出世之法,今被误认作入世之法,又附会《伪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话,于是一班士大夫便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顾炎武所谓“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戴震也说宋以来的理学家对于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疏证》四三)
这都是中古不近人情的宗教的变相。人人乱谈“存天理,去人欲”,人人瞎说“得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于是中国的社会遂变成更不近人情的社会了。
戴学的重要正在于明白攻击这种不近人情的中古宗教遗风。例如朱子曾说,
人欲云者,正天理之反耳。
这种人生观把一切人欲都看作反乎天理,故主张去欲,无欲,不顾人的痛苦,做出种种违反人情的行为。这正是认一种偏见为天理了。戴氏以为这样把“理”、“欲”看作相反的,有三种大害处:
(1)专苛责贤者,使天下无好人,君子无完行。——俗话说的:“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2)养成刚愎自用,残忍惨酷的风气。——即是上文说的“以理杀人”。人人认意见为理,故挂了“理”的招牌,做许多残忍惨酷之事。
(3)鼓励人做诈伪的行为。——伪君子便是一种结果。虚荣心的引诱,使人做出不近人情的行为,以博虚名或私利。
所以他大胆地说:
理者,存乎欲者也。(十)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
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
所以他的人生哲学是:
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四三)
而他的政治哲学也只是:
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十)
这个时代是一个考证学昌明的时代,是一个科学的时代。戴氏是一个科学家,他长于算学,精于考据,他的治学方法最精密,故能用这个时代的科学精神到哲学上去,教人处处用心知之明去剖析事物,寻求事情的分理条则。他的哲学是科学精神的哲学:
闻见不可不广,务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无余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四一)
这才是宋儒“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的真意义。宋儒的毛病在于妄想那“一旦豁然贯通焉”的最高境界。戴氏却只要人从一事一物里训练那心知之明,使他渐渐进于圣智。
致其心之明,自然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又焉用知“一”求“一”哉?(四一)
五吴敬恒(稚晖)
吴先生是常州人,今年六十三岁了,但在思想界里他仍是一个打先锋的少年。近年国内的人大都知道他的为人,所以我不叙述他的历史了。
前几年他五十九岁时,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第一天进江阴的南菁书院,去见山长黄以周先生,见他座上写着“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八个大字。他说这八个字在他一生留下很深的印象。“实事求是,莫作调人”是一种彻底的精神,只认得真理的是非,而不肯随顺调和。近几十年来,国内学者大都是受生计的压迫,或政治的影响,都不能有彻底思想的机会。吴稚晖先生自己能过很刻苦的生活,酬应绝少,故能把一些大问题细细想过,寻出一些比较有系统的答案。在近年的中国思想家之中,以我个人所知而论,他要算是很能彻底的了。
他的著作很多,最重要的是他前几年发表的长篇《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我今天说他的思想便用此文作根据,有时候参考别种著作。
中国近世思想的趋势在于逐渐脱离中古的宗教,而走上格物致知的大路。但中古宗教的势力依然存在;“居敬”,“主静”,“无欲”,都是中古宗教的变相。致知是纯粹理智的路,主敬是宗教的路。向来理学家说这两条路“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其实这两条路“分之则两全,合之则俱伤”。五百年的理学所以终于失败,正因为认路不清,名为脱离中古宗教,其实终不曾跳出宗教的圈子。
这三百年学术界的趋势只是决心单走那格物致知的路,不管那半宗教半玄学的理学。顾炎武以后,有了做学问的方法,故第一二流的人才自然走到学问的路上去。但程、朱的威权始终存在,如汉学家惠定宇的楹帖:
六经尊服郑(服虔、郑玄),
百行法程朱。
可见当时一种调和派的心理,很像西洋近世初期的科学家说“宗教治心,科学治物”,只要你们不干涉我们的治学,我们也不排斥你们的讲道。这种态度的缺点是缺乏一种自觉性,不能了解“朴学”运动自身带有反理学的使命。那些明目张胆反抗理学的人,如北方之颜、李,又轻视学问,故末流终带点陋气,不能受南方学术界的信仰。“朴学”的大师能同时明白反抗理学的,止有戴震一派。戴学后来虽然声势浩大,但真正的传人其实很少:传得考订训诂之学的最多,传得戴震大胆破坏的精神的已不多了,传得他的建设的思想的竟没有一个人(参看胡适《戴东原的哲学》,页八十至一九七)。戴震死于1777年,这一百五十年中(1777—1927)正统的理学虽然因为“朴学”的风尚,减了不少的气焰,然而终因为缺乏明白自觉的批评与攻击,理学的潜势力依然存在,理学造成的种种不近人情的社会礼俗也依然存在。到了最近一二十年中,中国的学者学得西洋正统哲学(也是富有中古宗教的遗毒的)的皮毛,回转头来做点杂糅傅合的工夫,于是正统的理学居然又成为国粹的上上品;捧场鼓吹的人又不少了。
民国十二年(1923),中国的思想界里忽然起了一场很激烈的笔战,当时叫做“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参看《科学与人生观》,亚东图书馆出版)。国内许多学者都加入这个笔战,大家笔端都不免带点情感,一时笔飞墨舞,题外出题,节外生枝,打到后来,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了。现在事过境迁,我们回来凭吊古战场,徘徊反省,用历史的眼光来观察这场战事,方才明白原来这场争论还只是拥护理学与排斥理学的历史的一小段。
引起争端的导火线是张君劢先生的一篇《人生观》;在此文里,张先生很明白地说:
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结果为物质文明。
第一个出来攻打张君劢先生的便是丁文江先生;他认清了论争之点,故他的题目便是《玄学与科学》。丁先生一方面极力拥护科学,
科学不但无所谓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彀真知道生活的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得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
他一方面又很明白地排斥理学:
明末陆、王学派风行天下。士大夫不知古又不知今,有起事来,如痴子一般,毫无办法。陕西的两个流贼,居然做了满洲人的前驱。单是张献忠在四川杀死的人,比这一次欧战死的人已经多了一倍以上。这种精神文明有什么价值?配不配拿来做招牌攻击科学?
这些议论都可见当日所谓“科学与玄学”的争论其实只是理学与反理学的争论的再起。丁先生是科学家,走的是那条纯理智的格物致知的路。张先生推崇“内心生活”,走的仍是那半宗教半玄学的理学的路。
张君劢先生的《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洋洋几万字,然其结论仍然是明白地指斥物质文明与主张“新宋学”的复活。在这里我们更可以明了这一次论战的历史的意义了。
当时参加这次笔战的人都不曾见到这一点历史的意义,——我在那年11月底做《科学与人生观》论集的序时,也不曾明了这一点。当时只有吴稚晖先生看得最清楚。他那年在北京《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箴洋八股化之理学》,他标出的题目便是一针见血,叫人猛省。他在那篇文里说:
最近张、丁科学之争,虽大家引出了许多学理,沾溉我们浅学不少,然主旨所在,大家抛却,惟斗些学问的法宝,纵然工力悉敌,不免混闹一阵。实在的主旨,张先生是说科学是成就了物质文明,物质文明是促起了空前大战,是祸世殃民的东西。他的人生观是用不着物质文明的。就是免不了,也大家住着高粱干子的土房,拉拉洋车,让多数青年懂些宋、明理学,也就够了。于是丁先生发了气,要矫正他这种人生观,却气极了嫚骂了玄学鬼一场,官司就打到别处去了。后来他终究对着林宰平先生把他的初意简单说了出来,他说:“林先生若承认欧战不一定是科学促成,我的目的达了。”(大意如此)
吴先生曾从中国旧思想里打过滚出来,经过了多少次的思想变迁与多年的亲身阅历,他深切感觉中国思想有彻底改造的必要。他又深切感觉中国思想的根本改造决不是洋八股式的理学所能收效的,也不是所谓“整理国故”的工作所能收效的。宋、明的理学固然应该反对,清朝的汉学、朴学也济得甚事?吴先生在二十年前便同陈颂平先生相约不看中国书。他现在索性对我们说:
这“国故”的臭东西,非再把他丢在茅厕里三十年(不可)。现今鼓吹成一个干燥无味的物质文明,人家用机关枪打来,我也用机关枪对打,把中国站住了,再整理什么国故,毫不嫌迟!
这些话自然叫我们大家听了摇头皱眉,但这种地方正是吴先生过人之处。他只是“实事求是,莫作调人”。我们若肯平心细想,定可以承认他这个主张是思想改造的彻底方法,唯一方法。用程、朱来打陆、王,用许慎、郑玄来打程、朱,甚至于用颜元、戴震来打程、朱、陆、王,结果终不免拖泥带水,做个“调人”。所以吴先生止要我们下决心鼓吹一个干燥无味的物质文明,止有这条路子可以引我们到思想彻底改造的地位。
粗看吴先生的文章,我们定要嫌他太缺乏历史的观念,故说出那种极端的主张来。其实吴先生是个最有历史眼光的思想家,他对于中国文化演变的历史最有精明的研究,最有独到的见解,他那很像过激的主张,其实都是根据于他的历史见解的。他见得透辟,故说得恳切;他深明历史的背景,故不肯作拖泥带水的调和论。
在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里,他有这样一段的文化比较史论:
自春秋、战国以来,有文化者四族。一白种亚利安族,即所谓希腊、罗马,至于英、美、德、法,西洋化之民族也。二白种闪弥与罕弥两族,即春秋前之埃及、巴比伦,中古以来为希伯来,下至亚剌伯之民族也。三黄白合种,印度民族。四黄种,中国民族。
宗教皆创自亚剌伯民族,印度亦受其影响,故一为神秘,一为虚玄,简直是半人半鬼的民族。所以什么佛,什么祅神上帝,好像皆是《西游记》、《封神传》中人物,其实他的圣贤,皆懒惰邋蹋,专说玄妙空话。所以他的总和,道德最劣。最相宜的,请他讲人死观。凡懒惰邋蹋人接近之。我料三千年后,他们必定止剩少数,在山谷中苟延残喘(内惟犹太少数流徒者并入欧族)。